我将那玉蝉递与他:“这个东西,你拿着。”
他接了,手心托着,说:“真舒服的东西,感觉很熟悉。”
“你就当它是丫头吧。”
“好。”
送了玉蝉,我只觉身上空落落的,急匆匆回了家,满地翻找我的迷榖坠。
但它就像它的主人那样,凭空消失,怎么也找不着了。
瞧见趴蝮溜达出来,我也顾不上尴尬,拉着他问:“你看见我的坠子了吗?”
趴蝮也吃惊:“我没动它。会不会叫鸟给叼走了?”
我俩抬头往天上看。
一只大鸟笔直砸了下来。
缓过神来,才看清那大鸟,原来是一个生了翅膀的怪模样的男人。
他的头发和我们一样黑,眼睛却是大海的湛蓝,也像大海一样深。
他的皮肤是麦子的颜色,胸口同小腹都胀着鼓囊囊的肌肉,背上一对翅膀,洁白如雪,矫健胜鹰。
我直勾勾盯着他瞧,却被趴蝮捂了眼。
趴蝮叹气道:“我们这里与你们那处不同,你且披上两件衣裳。”
待他松了手,那男人已穿了褐色的短衣裤,大好风光全不见了。
我撇撇嘴,问他:“是不是你拿了我的迷榖坠子?”
男人一摊手:“我刚从百慕大过来,不管你丢了什么,都不关我的事。”
趴蝮问:“你从哪里学的我们说话?”
“我之前的母亲是你们这里的人。”
“之前的母亲?”我好奇道,“你现在的母亲同之前不是一个?”
男人翻了个白眼:“你看不出来我已经死了吗?”
趴蝮对我说:“是个天使。”
“天使?”我差点咬了舌头,“天使来我们这里作甚?”
“不小心飞到了不该飞的地方。”男人捂着肚子,“饿死了,管饭不?”
趴蝮道:“我们自然当尽地主之谊。你的名字是?”
“谢啦,哥们儿。按你们这儿的发音,叫我麦蒙吧。”
麦蒙将一锅天花蕈炒猪肉连汤汁也吃净,瘫在席上,揉着肚子,抹着嘴,问:“姑娘,你做猪肉给我吃,算不算同根相煎啊?”
我翻个白眼:“老娘是野猪。”
他置若罔闻,摇头晃脑地说:“沉痛啊沉痛,同类相残,太沉重了。”
“我还以为天使都不吃饭的呢,更别说吃肉了。”
“天真!民以食为天,连饭也不吃,怎么做善解人意的好天使?”
“我对天使的向往已然破灭。”我看向趴蝮,沉痛地摇头。
趴蝮笑道:“也就是西方的妖怪,和我们没什么不同,别幻想,也别破灭了。”
“我一直以为,天使都是全知而美丽,圣洁不食人间烟火的呢。”
麦蒙一脸狐疑道:“我不就是这样吗?”
我目瞪口呆,他又坏笑道:“其实,我早先在地狱的时候,还真是不吃饭的。”
趴蝮吃惊道:“在地狱?我还以为地狱是会刺伤天使的。”
“恰恰相反,天使是会刺伤地狱的。我们都从地狱来,天使在成为天使之前,都是魔鬼。你真的以为,一字不染的纯白,脑中空空的愚善,能够明断是非曲直,吟唱智慧圣经,拯救世人吗?那种东西,太容易脏掉了,一旦脏掉,就是魔鬼。”
“这种事情,是由谁来规定的呢?”
“没谁来规定,我们就是这样。”
“地狱,是什么样的?”
“每天都眼睁睁看着自己把一切毁灭。嘴里说着千篇一律空洞乏味的废话,面上挂着理所当然虚与委蛇的友善,却在内心深深自怜,唾骂亲手建构的世界。做尽所有恶事,然后把它们叫做好事,变成新的规则,绞尽脑汁费尽口舌辩解,说服自己与旁人,‘我’所拥有的,是怎样睿智善良的灵魂。伪善,欺骗,愚蠢,用这样的东西做地基搭盖高楼,升起时有膨胀的快感,坍塌时更有崩溃的痛快。看到别人楼塌,装模作样地谆谆教诲,义愤填膺地破口大骂,以此来划清界限,深埋自己的同罪,发泄自己的恐惧。待到自己楼塌了,又去指责他人虚伪无情,恨不能剖开自己的无辜。一个个天使一样纯洁无暇,凭什么在沼泽里浮沉挣扎?每一天,每一天,都睁着盲眼,共谋一场永无止境的自我戕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