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人,也无意成人,我只想化个能接近他的样子,近些看他。”
“仓舒?”
她点点头。
“你喜欢他,还要特地来说给我听吗?”我觉得不舒服,“你是个什么妖怪?”
“我们在地下生活很久很久,等到了某一个夏天,爬出了地面,蜕去了壳子,生出了翅膀,选定了配偶,孕育了下一代的种子,就会死去了。”
我嗤道:“我是一头野猪,凡人尚且不喜。你一只虫子,也妄想人间情爱?”
她竟有些怜悯地看着我:“我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东西,是自己不配得到的,也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东西,是非要去得到的。在我还小的时候,听见地上鸣声,暗暗知道那是未来的选择,是壮烈的传承,是注定的归宿,我便也安心等待着。可有一天,我听见了奇妙的无与伦比的声音,让那些芳心暗许的鸣声都显聒噪。我忍不住从地里探出头,差点叫太阳灼瞎眼睛,叫鸽子啄掉脑袋。我看见了他,抱着一把缠线的怪东西,手摸两三下,却发出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从那时起,我就知道自己再无同伴。我本来那年就能出土,就能沐浴阳光,就能展翅飞翔,就能细心挑选一只叫得最好听的雄虫,产下一堆卵,心满意足地死掉,完美本分。可我不再享受这样的生命了,我要改变,我要继续等。我日日夜夜地听他弹琴,日日夜夜地感到美满,等到了该破土的一天,化成这个模样,靠近他,靠近琴,我已觉得自己过了最完满的一生。像一些人间男女相伴一生,也好,像我们那样,缠绵至死,也好,像我这般,安静地陪他三天,也已经很好。”
“你既能化人,也该能长久地留下来?”
“我们这些因为思念意化的精怪,若执意留在人间,百年后必定三魂残缺,不得进入轮回。而这百年间,我不熟人世礼法,不恋红尘繁华,虚浮一抹孤萍,抵死纠缠一具美而合俗的肉身,能得到什么快乐?我的快乐,这三日就已尽了。”
“你从何处知道这许多轮回事?”
“把我交给仓舒。”她笑着,如萤火消散,“一个女人告诉元夫人……”
叮咚,地上落了一块晶莹剔透的玉蝉。
我拾起玉蝉,握在手心,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安抚了整个夏天的燥热。
我看着玉蝉,觉得自己漫长的生命,和这只小小蝉儿比起来,只算得虚渺。
☆、第十九话
我还没想好怎么跟趴蝮道歉,一大清早蹑手蹑脚出了门,去找仓舒交玉蝉。
几番打听,得知他正在家中衣坊察货,就赶了过去。
他正捏了锦瑟的防晒套子仔细打量,见了我,笑道:“锦瑟姑娘真是好手艺,元老板真是好福气。”
我问了价钱,也笑道:“白讨了一件,我也是好福气呢。”
我试探问他:“你身边那个小丫头,没和你一起?”
仓舒道:“今日起来就找不见人了。她来的像一抹风,如今就算这般走了,倒也不让人吃惊。我一直觉得,她是像精灵一样的东西。”
他竟这么想。我对他的喜欢,又多了一分。
我问他:“你相信世上有妖怪吗?”
“虽没亲眼看过,承认有又何妨?”
我有些羞:“如果,我是妖怪呢?”
“如果妖怪都如你这般,我倒希望世上能多些妖怪。”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像天空一样干净。
“如果世上有妖怪,那狐狸能做妖怪,荷花能做妖怪,镜子梳子能做妖怪,飞蛾也能做妖怪,野猪也能做妖怪。你会不会觉得,有些妖怪就是比较恶心?”
他歪头想了会儿,看上去甚是可爱。
我的心咚咚打鼓,既期待又有些害怕。
他说:“你说恶心,是指什么呢?我听说妖怪要化人形,都要按照人的活法,努力修行。蛆蝇不入茅厕,鱼虾不近水源,豺狼不袭旅人。需得刻苦引抑欲望,仰赖天地日月精华,方能成妖。相较世人浑浑噩噩,妖怪坚守本心,沉浊掬清,不论是甚么妖怪,有哪里恶心?”
我只觉得心叫星星撞上了一般。
留着一丝清明,我问他:“你从哪里听说?”
他抿了嘴,笑道:“书上不都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