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公平,你什么都知道。对你来说,我就是你,可对我来说,你只是你。你说放下就放下,可我呢?那天晚上,你说想和我在一起,第二天你就不见了,我跋山涉水地找你,无数次说服自己放弃,结果一天比一天爱得更深。短短数日,像是过了一辈子。如今你又回到我身边,我以为我修成正果,你却说是自娱自乐。这算什么啊!我不是像个笑话吗?”
他像憋了笑,揽过我搂住:“我明白的,我也等了你二十年。你也会明白的,你有两千年可以去明白。”
我忙也紧紧抱着他:“要是我一直都不明白呢?我觉得我永远都不会明白。”
“饕餮,我最爱的就是你。我死了,你才能活啊。”
他摸着我的头,低头轻声问我:“你爱我吗?”
我埋在他怀里,用力地点头。
“那我便永远不会消失,而你也永远不会迷失方向,我们会长成一棵大树,能拨云见日,眼前所见,始终一片清明。”
我的心渐渐沉静下来,闷声道:“这三天你只能待在我身边,哪也不许去。”
“好。”
我看他,他的眉葱茏如山森,他的眼漪漾似泉泊,他笑得像风,像月牙儿,像天空。
他是我。
我舒服地呼了一口气,身子轻飘飘的,像生出了翅膀,正甩掉咸重的水珠,能飞到任何地方。
我回了小院,正是黄昏,妲己倚着门框等我,眼下隐隐发青。
她张了张口,却先打了个呵欠,掩着嘴轻声问了句:“他,走了?”
我点点头。
她耷了眉,捻了一会儿袖子,方又抬眼看我:“你,还好?”
我笑着点头。
妲己长长舒了一口气:“起初趴蝮瞒着你,也是怕他万一熬不过去了……”
我摇摇头:“现在的结果,是我们自己选的。我们□□,但不是恋人,我们不能走进同一个未来。”
困惑让妲己更显得疲乏了,我摸摸她的头,笑道:“我想,像你和辛这样,才称得上爱情。你一直在等我吧?我没事,你快去好好睡一觉。”
她揉揉眼,有些无奈:“反正你们的事,我总有些是弄不懂的。我去睡了。”
我一人在门口站着,低头看看石板路,抬头看看夕阳,想起那天也是这样,有风吹过门槛,有人住进心上。
我摸着自己的心跳,发现它是这么平稳而有力,坚实而充盈。招摇的雨和风,再不能打乱它的步调,再不能让它声嘶力竭,抑或奄奄一息。它有了自己的节奏,将要并且永远充满活力。
我终于爱上自己,然后能够去爱这个世界。
第二天一大早,我是被妲己推醒的。
门外吵吵嚷嚷,我俩循着人流,顺到城南犄角旮旯,扒开烙饼似的叽喳观客,看见了烂泥一摊的恭瑶。
她应该是小溪里的一块瑶石,应该是小山尖的一株瑶花,她不该是现在这样,几近□□地坐在她最讨厌的烂泥污沟里,毫无生气。
她以前的眼睛里常常闪烁着机灵的狡黠的光芒,有时候有点世故,讨人生厌,可那也远远胜过此刻,她睁大着眼,像是忘了怎么眨,像是在眼前结了一层茧,什么也没有倒映出来。
我给她披上我的外衫,抱起她,往人群外走。我之前没注意她有这么娇小,我的衫子盖上来,能把她从头到脚遮得严实。
她仿佛木偶任人摆布,头搭在我的肩,两颊是干白的泪痕,嘴角涎着口唾。
我迈步的腿也逐渐僵硬起来。
我用躯壳阻隔内里熊熊燃烧的愤怒。
因为这种愤怒是无力的,它指向的是另一个弱者,靠征服更弱者来获得安全。因为来自高处的惩罚无法阻绝这种挣扎,它发芽自低处,受恩于每一个人的灌溉,旁逸斜出,蓬勃生长,它是人间八十一面相。
恭炀来了,跑得气喘吁吁,焦急的眉目里还存着热闹的侥幸。
可他拨开衫子看见恭瑶的脸,整个人仿佛突然被抽空了,仿佛一瞬无心无我,一朝得道升仙,正如我们都曾经历的,试图欺骗自己的一刹那。
他缓慢沉重地跪下去,拉掉了恭瑶身上的外衫。
他牢牢抓住恭瑶的两只脚,把头搁在满是污泥的脚面上,浑身颤动。
可能被这颤抖牵引回了一丝魂魄,我听见恭瑶呼气似的一声:“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