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着跟他对着干我们讨不到好处的,要顺着他才能少吃点苦。”那男孩把我拉到院子里,卸下那副谄媚世俗的假笑,眸光澄澈。
我用手背擦眼泪,越擦越脏。想起他刚刚受了一掌,便又内疚地伸出脏手,打算帮他揉揉后脑勺,被他轻巧躲开。又想起脏手没有地方擦干净,于是拽了他的衣角蹭了蹭。
后来,他从井里打上来的第一桶水被我糟蹋着洗了脸。
后来,靠他一个人挑水自然没有把水缸填满。
理所当然地,我们一起挨了饿。
也就是那时候,我和二狗子的革命友谊正式建立。
据说,检验人与人之间的亲厚程度,不是看你们一起做了多少好事,而是看你们一起做了多少坏事。若论起这个标准,我和二狗子的情谊那是相当的深厚了。
我俩背着王厨子上房摸瓦、厨房偷鸡的事情没少干:趁王厨子洗澡,把他裤衩扔到猪圈里。跟他一起上阁子里询问菜式的时候,偷摸一把坊里性格最辣的姑娘的屁股然后栽赃给他。跟总来送蔬菜的胖寡妇说些捕风捉影的事,大意是说王厨子睡觉喊她的闺名,又碍于礼教不敢追求之类……
总之就是变着法子,给王厨子寻些不痛快。
当然,我俩也一起受罚。在大冬天泡着冰凉的井水洗萝卜,最后手指头肿成了白萝卜。因为准备的食材不合王厨子的心意,被罚将大大小小的土豆,切成一样大小的丝儿。光溜着手去刨芋头,事后痒得六亲不认。将一片豆腐切成二十八块,少一块多一块都得挨饿……
我和二狗子在这些折磨与反折磨之间,慢慢长大。当然,中间也掺杂了我几次逃跑未遂的惨痛经历:虽然无一例外地还没逃出弦歌坊大街,就被揪了回来,却也算是轰轰烈烈过了。
二狗子是从来不跑的,每次我出逃之前,他都祝我出逃成功,每次我被抓回来之后,他都面色沉霭。
毒打挨饿必不可少,我被救了回来,横趴在炕上,忍者屁股开花的剧痛,问他:“你皱什么眉?我没逃出去你很失望。”
他换上一脸假笑:“听说这次比上次多跑了百来丈,很有进步,你多多锻炼。”我知道他是在旁敲侧击地劝我不要再以卵击石,他说过要等时机,我却不知道什么是时机,不愿意去等。
我很看不上二狗子的奴颜婢膝。但若不是因为他奴颜婢膝地替我说好话,我可能已经被妈妈下令打死了,这我知道,却不愿去说。本铜板就是这么地吝啬谢意。
又过了许久,我才从别处听说二狗子的家事,他爹又嫖又赌,欠了一屁股帐。他娘受不了他爹早跑了,他爹因着梅毒死了,死前还欠了一大笔诊金,可怜他还活着,所以被卖来弦歌坊做工还帐。
因着听了这些,每每看到二狗子帮王厨子烧洗脚水、捏肩揉背的那一脸谄媚劲儿就觉得心疼。又恼火王厨子翻脸不认账,一边享受着二狗子的好处,一边埋汰着他,重活脏活全都派,喝醉酒了,还拿他出气。
不知怎的,我也渐渐生出了二狗子那副谄媚讨好的嘴脸来,虽然自己看着恶心,但我也不忘恶心别人,凑到二狗子跟前:“还不是跟你学的,变成这副嘴脸,你也难辞其咎。”
“我没想着辞。”他皱了眉峰,嫌恶地用食指把我的额头点开,“就是看着你用这副假脸来对付我,觉得很是伤心罢了。”彼时二狗子已经不是那个干瘪蜡黄的小男孩了,虽然长成了黑炭,但五官灵秀生动,配上一脸受伤的表情,让我想起了诗作风靡全杭州的郭诗人常挂在嘴边的形容词:明媚而忧伤,哎,酸得我牙都掉了。
于是我不忍心了一把,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二狗子,你皱起眉来,还真是……难看啊。”
其实是好看的,但我不愿他得意。我觉得二狗子听完这句话,脸又黑了一些。可是明明,他的脸已经没有可以更黑的余地了啊,所以应该是我看错了吧。
王厨子推门走了进来。
五年过去了,他已经有些老了。
老了,自然就没了当年的盛气凌人,也不可能再擒着扫帚把,追着我和二狗子满院子跑——他没有那样的体力,也没有那样的手段了。他垂着头弓着背慢慢地走进来,刚刚去前院领赏的时候他有多得意,现在回来的模样就有多丧气。
“妩眉姑娘房里那道松鼠桂鱼是你做的?”他在我面前站定,挑着眉头,试探着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