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其实,他错了。
小院再大也有限,没多久梓言就到了外间,然后看见窝在榻上的随儿。
他好像正在写些什么,背后靠着榻椅,胸前贴着贴着,大半个身子都被挡住。屋里因为烧着地龙,他只穿着件略厚的秋衫。浅绿的衫子上绣着淡粉的荷花,衣袖墨绿色的滚边衬得他手腕莹白如玉。
“公子,梓言来了。”立在一旁侍奉的桃埙低声提醒。
随儿闻声抬头,正好与梓言的目光对上。他瞬间便绽开清澈甜美的笑,“梓言哥哥。”那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欣喜。
即使是老于世故,说惯了场面话的梓言,也不能从那样的表qíng里找到半分假装和客套,甚至下意识地也跟着浅浅一笑,“随儿,我来看看你,顺便送些东西过来。”
“真的?”随儿咧开嘴,眼睛一亮,然后转头就去催促他的小厮,“桃埙,愣着gān什么,快去倒茶来。”
桃埙看着栗笙,自以为隐蔽地瞥了眼梓言,见栗笙十分郑重地微微一点头,才犹豫着去了。
梓言心里一阵冷笑,却到底没在面上露出半分。
他以前出来那地方,腌臜事只会比后宅更多,哪里会不知道这两个小厮眉来眼去地是为了什么。只是当他再一眼看到仿佛浑然未觉两个小厮一片为主忠心的随儿,只是满眼期盼地看着他,梓言顿觉一股微微的错位与违和感。
“梓言哥哥你带了什么给我?”随儿问他。
这个语调……
与当初他第一回见他,第一回称呼他“梓言哥哥”,真是一模一样的。
“年节的礼单终于是抄完了。凤宁看过之后,君上和长史那里都说要再给你看一眼。”梓言说,“另外,还有些人单送了东西给你,东西还存在前头,礼单我带过来了,要怎么归置你自己吩咐下去吧。”梓言一边说,一边把两沓誊抄过的礼单递了过去。
“给我的?”随儿接过来,只扫一眼,“赵……哦,对了。”他略一想,随口就朝梓言解说道:“这家的女儿去年逃了劳役要罚,我帮着说了点qíng。”他略一顿,“赵家手艺一般,林子里却有几棵上好的檀木。”他又翻过一页,眉头微蹙,“怎么又是这个钱九。”他转头吩咐一旁的栗笙,先jiāo代把金的玉的全退回去,又点着礼单说留下的东西给这个给那个的,到最后竟是自己一样都不留。
梓言在一旁瞧着他半点不勉qiáng的样子,心里那种诡异的违和感就更qiáng了。
是人,就有yù望。
梓言的目光稍稍下移。
随儿虽然大半个身子都被榻桌挡住,到底因为肚腹隆起,所以还是能看出一点来。
他将要为父。
但是照通常意义上来看,他却一无所有。
他虽然住在□□,名义上却只是秦王的“表弟”;他住的院子宽敞奢华,却从房梁到地板都不属于他;他空有一个金童的名声,管的却是别人的产业,就算是秦王君也能用一句轻飘飘的话,彻底夺了他所有的大权。
但就算是这样,对着那些显然能成为保障他生活的财物,他却好像嫌麻烦似的,想尽办法送给别人。
“这人的手艺那么差?”梓言轻笑,一副闲话家常的模样,问的却是他心底的疑惑,“瞧那礼单上也有给孩子的东西,留下一两件来玩也好。”
随儿却眨了眨眼,似乎一开始并没有反应过来“孩子”指的是谁,好一会才低下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抬头时一脸理所当然:“小姐预备的就够了。”
那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
“凤宁,好像没吩咐过预备下东西。”于是梓言忍不住就多说了一句。
“没有就没有。”随儿心宽得很,“反正在家里,冷不着也饿不着。”
居然是真不在意。
梓言好歹阅人无数,面对面说话时,对方到底真心假意还是能看得出来。
也所以这回,连梓言也不由得微微瞠目。
一个男人,居然能连自己的未出世的孩子都不紧张……
“梓言哥哥,”随儿突然前倾了身子,略略压低声音,“小姐不许我出门。”他声音里满是郁闷,就在梓言以为他会要求自己帮忙掩饰出门的时候,随儿继续说道:“前头书房里有什么事可以给我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