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有令秧_作者:笛安(100)

2017-12-27 笛安

  “话虽如此说。”令秧觉得自己被伤害了,“赶明儿杨公公走的时候,你不照样地点头作揖,你敢当着他的面说一句‘阉人’么,以前还觉得谢先生说话离经叛道,现如今才知道……”

  “休要再提他!”川少爷快要吼了起来,“我不会准他谢舜珲再踏入我家门半步!溦姐儿的婚事我明日便去退了,我不知道他究竟灌过什么迷魂汤给夫人,总之我已经忍无可忍了。”

  “你敢!”令秧真的被激怒了,可惜她委实不大会骂人。

  “我如何不敢!”

  “你毁了我女儿的婚事,老爷还在天上看着呢!”令秧混乱地喊道,头脑一阵发晕。

  “老爷在天有灵必定恨不得溺死她。”川少爷突然间冷静了下来,“她是你和我的女儿,你打量老爷真的会不知道?”

  这是令秧第一次从人嘴里听见这个,赤luǒluǒ的真实,她脑袋里像是飞进了成百上千只蜜蜂,指尖也像是发麻了,在袖子底下冰冷地颤抖着,就连那只残臂此刻也像是又有了知觉。

  她扬起手想打他,可就在此时,门开了——小如那丫头到哪里去了怎么不拦着呢,是她把小如打发到厨房去的,她真是该死,她木然地望着门边脸色惨白的兰馨。川少爷立即换上了一副镇定的语气:“你跑来做什么,回房去。”

  兰馨的身子微微晃了一下,她目不转睛地瞧着令秧,因为失了血色,一张脸倒益发显得粉雕玉砌。她微微一笑:“夫人别忧心,兰馨什么都没听见。兰馨不过是担心夫人这边有口角,所以才来看看的。没事的话,我回去了。”

  那天夜里,兰馨把自己吊死在了卧房的房梁上。她的丫鬟直到黎明时分才发现,她早已冰凉。

  那日,杨琛的早饭比平时来得迟了些。令秧拎着食盒进来的时候,居然还宁静地一笑:“杨公公,不好意思,今日府里出了点子事qíng。”她发现他正用力地看着她,便安静了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满脸的悲悯:“夫人这就太客气了,我知道府上出了大事。饶是这样还要劳烦夫人,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令秧已经把食盒放在桌上,一层一层地取下来,刚要去取第三层的时候,突然哭了。杨琛就静静站在桌子的另一头,等了好久,不理会所有的饭菜都已冷透,看着她哭。

  令秧不记得,自己已经多久没哭过了。

  第十二章

  兰馨的“七七”过完以后,川少爷便离开了家。

  走的时候头也没回。兰馨在世的时候,特别是最后几年,他从未正眼看过她,所以出殡的时候,便有人议论纷纷,奇怪为何川少爷哭得如此肝肠寸断——兰馨的娘家人,原打算兴师问罪的——他们不相信兰馨只是因为一点口角才一时想不开的,可后来硬是被川少爷心魂俱裂的眼泪浇熄了所有的气焰。再加上蕙娘把丧事料理得风光隆重,对娘家来吊丧的一众主仆都照顾得非常周到,后来,兰馨的哥哥便也长叹一声,叹息自己妹子秉xing素来刚烈,再加上这么多年未能诞下一男半女,常年心思郁结,脸上一时挂不住做了傻事也是有的。三姑娘却因为身孕,没来兰馨的葬礼。其实令秧知道,三姑娘和兰馨不同,她心里最清楚不过,什么才是要紧的事qíng。

  众人只看得到,原本就不多话的川少爷,自从少奶奶过世以后,更加寡言少语,再加上消瘦了很多,人看起来也yīn沉了。当然了,这种yīn沉在外面的女人们眼中,自然又另有一番味道。也许他直到此时才算明白,兰馨对于他来说,并非可有可无。但是令秧已经无从知道答案了,因为直到川少爷离家,他们都再未jiāo谈过一句。

  川少爷这次走得更远,出了徽州,到了常州府。常州府的无锡县,有一位名叫顾宪成的先生,原本也是京官,被革职为民,返乡便办起了一所“东林书院”,这东林书院名播千里,很多有学问,有见识,心忧天下的读书人聚集在那里针砭时弊指点江山——莫说是无锡知县或常州知府,就是在京城朝中,也有支持东林学派的重臣。川少爷觉得在那里也能寻到一个男人该有的事业。至少在那里,有更多的人跟着他一起骂阉人,并且骂得更有才qíng。

  这些都是谢舜珲解释给令秧听的。川少爷去参加“东林大会”,其实也是谢舜珲的建议,依照谢舜珲的眼光,民间这些大大小小的书院学派里,只有东林书院最有成大气候的可能。兰馨一去,川少爷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忘记了,自己说过再也不许谢舜珲踏入家门的话。反倒是在一个深夜里敲开谢舜珲的房门,如很多年前那样,无助惶惑地喊了一句:“谢先生,这个家我是无论如何不能待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