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少爷走了,唐家大宅却没有显得很空。大家照旧是热热闹闹地穿梭其间,这让令秧心里隐隐地有种“惨胜”的错觉。原先贴身伺候川少爷和兰馨的丫鬟都没有遣散,一个大些的调去绣楼陪着溦姐儿,两个小的调来了令秧房里。令秧打量着把这两个孩子调教几年,等当归哥儿娶媳妇儿的时候,正好送去伺候新来的少奶奶。众人都说夫人是真心疼爱当归哥儿,事无巨细都打算得这么仔细。令秧心里隐隐地希望,云巧这个时候能来跟她说上哪怕一句暖和些的话,当然她自己也知道这是奢望。如今在这宅子里,若想看见云巧,只怕必须赶着初一十五的大清早,能看见她带着丫鬟出现在院子里——那是她去庙里进香的日子,当然了,她也不会跟宅子里的任何人jiāo谈半句。
令秧最不喜欢初冬这个时节,室外的yīn冷虽不剧烈,可是丝丝入扣,即便是着了厚裙子棉比甲,脚心里还像是踩着一团湿淋淋的冰冷的布。她吩咐小如在房里多生几个火盆,待久了却又觉得热,炭气弥漫,嘴唇上似乎从早到晚都结着一层硬壳子。怕是只有在谢舜珲造访的时候,才有一点鼓舞她的欢欣。她清亮地吩咐丫鬟们筛完了酒定要好好烫一下,窗外零星地飘着冷雨,雨滴里隐隐掺着些硬的冰屑。
“我知道云巧现在一定恨死了我。”她落寞地叹气,“你是没看见,她整日过得像个姑子,我真没料到,仅仅因为恨我,她便连‘活着’都好像觉得没趣儿。”
谢舜珲皱皱眉头道:“夫人千万别这么想。一个人若是觉得没了生趣,多半是厌烦了整个人世间,这可不是夫人一个人的力量就能办到的。”
令秧困惑地托住了腮:“这话我便真是不懂了,这人间即便再凄清,也还是有热闹的时候啊。”
谢舜珲温暖地笑了:“夫人可不是凡人,若世人都像夫人似的,这天下可就断断不能太平了。”
“你一日不打趣我几句,你便浑身难受是不是。”令秧气急败坏地白了一眼。
那段日子里,令秧是幸福的。唐家大宅的里里外外,有蕙娘在挥斥方遒,似乎一切都按着本来的规则井井有条地运转,她只有一个任务,便是扮好那个如同府里招牌的“节妇”,这件事她擅长并且驾轻就熟;溦姐儿的病好了大半,虽说见了她仍旧是淡淡的,可是在绣楼上跟自己的丫鬟倒是有说有笑;当归哥儿也长成一个结实的少年了,这孩子人高马大,憨厚,心眼儿实在,他算是心如死灰的云巧眼里唯一一道光线,只可惜这孩子完全不能领会大人之间那些微妙的紧张,跟令秧日益亲近着,有了什么他自己也晓得比较过分的要求,去夫人房里撒个娇便是——蕙娘跟令秧商量过,也是时候定下来当归的婚事了,可令秧觉得,不如等到次年chūn天,也许川少爷明年就中了进士,这样当归可以挑选的姑娘便更是不同,蕙娘还笑,说夫人真是深谋远虑;因为川少爷离得很远,那种时刻隐隐威胁着她的恐惧便放宽了,她终于可以放心地做一个宅心仁厚的“继母”,入冬以后便着人打点着厚衣服和吃的用的,命侯武找到合适的商户带过去。
隔三差五地,谢舜珲还是会来。虽说如今已经没有了和哥儿切磋学问的幌子,不过府里的人也早已拿他和令秧的友谊当成了最自然的事qíng。令秧给他烫上一壶酒,他们闲话家常,互相嘲讽,若是谢舜珲太过刻薄,令秧恼了便拂袖而去——不过撑不了多久便又忘了。偶尔她也会跟谢舜珲念叨两句,也不知杨公公许诺过会尽力帮忙,究竟还算数不算——不过,都无所谓,她不再觉得煎熬,岁月从此便会这样若无其事地滑落下去,到四十岁,到五十岁,到死。
六公的死讯是在腊月初的时候传来的。其实六公缠绵病榻已有大半年的光景,所以众人看到唐璞骑着白马,带着一众着丧服骑黑马的小厮们前来叩门报丧的时候,也都不觉得意外。都说六公刚刚咽气的时候正是天色微明,六公的小儿子拿着六公的一件衣裳,爬到正房南边的屋顶上大喊着招魂,因为周遭寂静,这喊声凄厉地传了好远,惊飞了远处树上的一群乌鸦,也正是在那个时候,沉寂了很久的老夫人突然间从chuáng上坐了起来,像是因着打了个巨大的寒战才被弹起来的——搞得看守的婆子们异常紧张地屏息看着她,就像一群猎人埋伏着观察一只豹子,犹豫着,不知是不是又到了必须上去绑她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