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一次地忍着疼痛,微微睁开了眼睛。令秧和清晨的光一起涌到他面前来。说不准眼前这妇人究竟多大,看容颜不算十分年轻,虽说皮肤光洁,可脸上的线条一看就是经过些人世的龌龊的,衬得眼睛里的神色也有风霜。但是她的声音却清脆娇美,如同少女,总感觉伴随着她的说话声,她眼睛里会随着这琳琳琅琅的声音溅出几滴泪来。她浑身上下穿戴的都是素色,头发上也没有钗环,恐怕是个孀妇。不知为何,她让他相信,他的确置身于一个安全的地方。
好几年以后,杨琛回忆起在唐家大宅养伤的日子,仔细一想,才发觉,自己不过只在那里待了七八天而已。所以他也不知为何,能记得那么多关于令秧的事qíng。这位唐家夫人让自己的贴身丫鬟每日服侍他喝药,他的一日三餐,则是这位夫人亲自端进他房里的。她们热qíng,细致,但是在这唐夫人脸上,他居然找不到一丝旁人见了他们都会有的惊惧和谄媚。她认真地看着他吃饭,并且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要他多吃点儿这个或那个菜,并且还追了一句:“汤倒是也快些喝呀。”这种坦然反倒让他感觉不可思议,最为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会隐隐地担心,若是他真的不快些喝下去,她会责备他。
起初他不怎么愿意同她讲话,他知道自己的嗓音有种奇怪的尖细,这其实让他觉得羞耻……尤其,是在宫外的女人面前。不过有一天,他终于放下碗认真地对她笑笑:“自打来了这徽州的税监府,无论是官绅,还是百姓,受了不知多少冷眼。只在夫人这儿,不止看见过笑脸,连嘘寒问暖都听得着。”“怎么会。”令秧难以置信,“多少人都怕你们,还敢给你们甩脸子么?”——唐夫人还很喜欢跟他聊天,只是,她像个孩子那样,常会提一些荒谬,可是极难回答的问题。
“他们怕的是皇上,只是又瞧不起我们,两宗加起来,不给冷眼又能给什么呢?”他自嘲地笑笑,“也有那些上来点头哈腰的人,可是真到了百姓bào动围了税监府的褃节上,冲着我们扔石头扔得最凶的,便是他们。”
“不过话说回来,官府的税已经不少了,再富足的地方,人们赚的也是辛苦钱。你们说来就来,再征走一道,难怪会遭人恨。”鬼使神差地,她把从蕙娘那里听来的话用上了。
“我何尝不知道这个,可是夫人想想,我们也是听候圣上的差遣,我们在民间挨打挨骂,还有人丢过xing命,那些官绅都是眀里客气暗里给我们使绊子……饶是这样,税收不够也还得受罚,不该跟夫人诉这种苦的,实在失礼了。”杨琛苦笑着摇头,随着人放松下来,嗓音也跟着越发尖细了。他一脸诚恳的神qíng,一张嘴,喉咙里出来的声音却像是一只奇怪的鸟学会了说人话。不过令秧倒是不觉得难听。
“哎呀。”她原本想抬起左手,可是抬不动,qíng急之下急匆匆地换了右手去掩住自己的口,“公公回去以后可千万别告诉皇上我刚才说的那些话,我一个妇道人家没有见识……”
杨琛难以置信地笑了:“唐夫人实在多虑了,皇上日理万机,哪里有工夫问罪所有说几句怨言的百姓?”
“就算不会问罪,惹皇上生气了,也是不好的。”令秧认真而困惑地望着他,“杨公公你笑什么……”
他正色道:“夫人也太瞧得起我了,皇上哪里是我想见到就见得到的。”
他们平静地度过了几日,并没有人来寻找杨琛。令秧的生活突然间忙碌了起来,从清晨到傍晚,来来回回地穿越着那几重天井。内心里翻腾着的那种简单的喜悦,不仅仅因为杨琛也许关系着她的大事,还因为,她恍惚间回到了刚来唐府时候的岁月——自己也曾这样急急地跑去找云巧。如今,云巧的房门整日紧闭,她感觉在失去了云巧之后,好像又有了一个朋友。谢舜珲私下里跟蕙娘通了声气,蕙娘知道如今府里藏着个烫手的山芋,最好的办法便是不闻不问。只按着令秧的话,告诉身边几个亲近的下人,借住在家里养病的客人是夫人的远房表弟,做绸缎生意的。
“我在府上受夫人这般关照,只怕给夫人添麻烦。”杨琛歉然道。他其实是个羞涩而谦恭的人。谦恭也许是被宫里的倾轧调教出来的,可是羞涩却是与生俱来。
“不麻烦,横竖我也没有什么正经事qíng。”令秧愕然。总是听说这群宦官仗着在朝中的权势,在各处都是跋扈横行,却没想到,这个杨公公很多时候都还会脸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