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亦柔亦刚的女子,他还是头一次见。一时竟是痴了,他立于远处,静静看着女子灵巧秀致的指尖极为娴熟地飞针走线,殊不知于不觉中,竟缓缓看尽了她的一生。
闺中女子以诗书女红为重,后为琴画。因弦艺难通,尤需领悟,故多稍后置。起初女孩只是静静绣出一瓣踯躅,后能渐渐绣出一丛。再后来,习琴,习瑟,起初只是轻佻弹拨一弦以领指法,后能渐渐连拨两弦。琴由五弦加一文武繁复为七,待至瑟,弦二十三,二十五。随着女孩渐渐长大,出落得柔婉端庄,谈吐落落,弹拨的弦数也越发繁多,直至一日,她竟在弹一抚五十弦的锦瑟。
他不由惊叹。听闻呼响,女孩向这边望来。倏而抬首,姣好的侧颜却无端生出浓浓妩媚,眉眼曲勒,嗔痴凌缠。尤是那眼角的痕着,邪魅眷勒,直如勾攀的凌霄,妖冶得直yù将人魂魄一并勾缠夺摄了去。
“江、江珩!”
“不不!怎么是你!”抚瑟之人于一瞬变了模样,再定睛看去,临坐锦瑟之前的身影竟也蓦地变了。布衣附着嶙峋削骨,紫玄铺陈,绿衣huáng里,尤似对望故之人至深至xing的悼彻,而那一双眷妩的眉眼,却暗藏了隐于深处的睥睨。
“十三叔,不,不!”
他大喊,蓦地惊醒。虽觉不过梦魇一场,却仍魂不守舍地呆坐于龙椅之上,举目惶顾,惊惧的眸光缓缓扫过大殿一廊一柱,一砖一瓦。
二十年前,那位女子的尸骨曾被碾为齑粉,洒在殿中每个角落,以儆效尤。从此文臣武将皆俯首帖耳,恭从尤甚,再不敢对先帝造次。而本山河安泰举朝无澜之时,向来jīng明qiánggān的始帝江胜却倏然病重,自此久抱沉疴,缠绵病榻五载终至薨殡。人皆言乃其佩剑玄羽沉戾之气太过反噬所致。而为人不知的是,自靖王离京之日起,先帝便夜夜梦魇,所梦所见,如他当今一般,皆为昔年因其所故终遭乱离的一佳传,一吟曲,一世qíng,一双人。
“十五弟······十五弟······终是要动手了吧······”
仰望殿顶鎏金腾龙,无察因短憩而凌乱不堪的龙袍,帝王语无伦次地喃喃,汗湿中衣紧贴在身上,说不出的láng狈落魄:“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坐不久的······终究坐不久了啊······”
十五年前,先皇殡天,举国缟素,是为国丧。三年后,丁忧期满,先皇膝下最小的皇子——十五皇子江瑜,倏而启程前去各处求学云游,回朝后竟比以往大为jīng进,武略文治,兵法深学,皆无一不jīng。人不知其十余年间所遇高人为孰,而惜曾有幸一见当年重峦御史身手之人,都道十五皇子最无人能破的剑术是一套不全的凌霄剑法,虽只习得极为浅显的左手招数,而单单论那三招五式,便无人能匹。久而久之,凡知晓当年秘辛的老臣,其所从之师为谁,便都隐约猜出一二。
“城外兵马,已将帝城围得水泄不通了吧?”
远眺殿外漆黑夜墨,似能依稀见得百里帝鸣山下铮铮铁骑,铿锵金柝,帝王蓦然一叹:“自朕即位之日起,朕便知道······朕是坐不久的······”
先皇一生叱咤风云,平四海,匡社稷,兴国业,盛昌隆,待临拥山河,屹仰日辰,却偏生心结,于病榻了却五载光景。他知道,自己那位疏俊将相,玉墨之才的皇叔,足以成为一生无匹的父皇最大的心魔。
毕竟他活着出了帝都,毕竟那旷寂夜色下的重峦屋宇,曾留下过他的痕迹,与漫天星辰一并陡盛,寥落,划过夜空,留下淡淡痕着,纵浅无可见,却终是有过,哪怕只是陨寂的细微窸窣,也足以于偌大王朝中,于大殿之上,留下依稀步去的痕迹。
“陛下。”
徒然禀奏,径自失神的帝王蓦地骇了一跳。待见是殿中掌侍,正要暗松口气,但听内侍徒然开口:
“殿外有一男子求见,是靖安王的仆从,说是靖安王想要求见陛下。”
“啊!”闻得靖安王三字,帝王当即惊得大叫,“胡说!哪里来的靖安王!皇叔说过有生之年永不回京,在场所有朝官都听得清清楚楚!不信你去问那些老臣,他们还没老糊涂!胆敢妖言惑众,朕斩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