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断然拒绝:“曹氏虽不是弑君的主谋,到底对不住先帝。她腹中的孩子,生下来了,也不是朱家的骨ròu。顺阳郡主所生的,才是我的亲侄儿。”
高旸这才稍稍提起风灯,辨认我的神色:“原来你这般痛恨你的亲兄弟?”
我漠然一瞥:“恨之入骨。”
高旸一怔,随即叹道:“我也知道你恨之入骨。然而你究竟是恨我们弑君,还是恨姑母没有告知你当年所有的谋划?”
熙平在山下,高旸在山上,于黑暗中彼此注视,近三十年的执念有穿透生死的力量。说出“我们弑君”这四个字便是承认了一切罪行,这样的坦白既令人感动又教我深恨。我和高旸并肩面对无尽的夜幕,就像面对我过去十五年被遮挡的悲惶人生。我小心翼翼地走了半生,到头来不过是一颗旁观的弃子——我与高曜俱是。是因为弑君还是因为被欺骗,“本也没有分别。”
高旸道:“我知道你对先帝忠心,可他已不在了,难道你要永远与我作对?”
我叹道:“我后知后觉,懦弱无能,何敢与殿下作对?只想回到青州,读书耕田,平淡度日。”
高旸道:“在京中一样可以平淡度日。你忍耐些日子,我定将令堂接回京来。”
我冷冷道:“当年我昧着良心做了许多错事,几番挣扎于生死之间,好容易盼到先帝登基,以为总算不负这半生辛苦。不想竟出了这等事qíng。朱云弑君,我虽不知qíng,但他是我亲弟弟,这与我亲手所弑有何分别?京城虽大,却已无处容身。”
高旸道:“我要你留在京城,留在我身边。”
我笑道:“还是让我回青州吧。含光剑等闲不出鞘,一出鞘必染血而归。”
高旸不惧反笑:“你早知道是我杀了高曜,为何不遣刘钜来杀了我?”
我正色道:“从前不杀殿下,是因为我无凭无据。现下不杀殿下,是为了报答殿下保全玉机的母亲与侄儿的xing命。然而从前不杀,现下不杀,不代表将来也不杀。”
高旸摸一摸颈后的肌肤,仿佛在体味肌肤的暖意所带来的生之笃定。他讥诮道:“我听姑母说,当年你送小虾儿去死,是何等的果决。今日的你,不复从前,倒有些妇人之仁了。”
我毫不示弱,依旧含笑道:“我的这点‘妇人之仁’,都是从太宗皇帝那里学到的。”说罢扬起风灯,似扬起剑尖,“别忘了,殿下的人头还寄在含光剑上呢。”
高旸道:“这样说来,倒是我欠你一命。”
我拈去他肩头上偶尔掉落的蜡痕,淡然道:“殿下记着便好。”
第三十章 燕燕于飞
回到陈桥驿,竟已过了子时。绿萼与小钱在灯下相对发愁,银杏坐在一旁涂鸦,刘钜却早早睡了。见我回来,三人一拥而上,绿萼担心得险些哭起来,一迭声问道:“信王说了什么?他究竟是什么意思?怎么一会儿恼了姑娘,一会儿又对姑娘这样好?姑娘这么久不回来,奴婢真是担心。”
我拂去绿萼脸上的泪意,微笑道:“不必担心我。我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么?”
银杏笑道:“依奴婢看,左不过是信王想知道,又不敢知道;想留下姑娘,又不放心;想相信姑娘,又不甘心。种种矛盾,不知所云。”
绿萼瞪了银杏一眼:“偏你都知道!”
银杏道:“不知姑娘是如何回答信王的?”
我淡淡道:“我没说什么。只盼着他尽快与昌王决一死战。”
绿萼忙道:“打仗总是不好,会死许多人的。其实姑娘若是遣刘钜……”
银杏忙道:“钜哥哥是个活生生的人,又不是杀人的凶器,姑娘绝不会随便遣钜哥哥去杀人!”绿萼本待反唇相讥,张一张口,终于吞声。
我接过小钱手中的茶和点心,叹道:“钜兄弟固然不是杀人的凶器,可必要时,他也只能做凶器。若不是这件凶器镇着,信王府今日早就动手将我们留在京城了。”
绿萼道:“其实姑娘留下也好。京中形势千变万化,一时离开了,又不知有多少变故。”
银杏笑道:“变故?这会儿姑娘当巴望着信王快些登基才是。”
绿萼忙道:“胡说!姑娘不是深厌信王登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