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终于恢复常态,我甚是欣慰。见她张口yù辩,我忙笑道:“你们的jīng神都越发好了。夜深了,早些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行船八九个时辰,天黑时终于赶到了定陶。定陶位于广济河与荷水的jiāo汇之处。高思谚初灭北燕时,曾整顿过河务,荷水便是在那时疏通至广济河。漕运入泗水直达淮南,定陶也便成了军镇。广济河北岸的定陶驿有东西两进院落,大小数十间房。因是水路冲要,码头桅杆林立,驿站早已没了空屋子,一行人只得在船上过夜。
翌日清晨,河上雾气茫茫,将日出染成一线宿醉的酡颜,由丹至白,又成深青。远处的茅舍屋宇隐藏在日光与雾气中,直至视野边缘,方才显露出深褐的轮廓。荷水上的五桅帆船似鹏鸟展翼,吃饱了东南风,向广济河疾驶而来。
我站在船头,正要吩咐起锚,忽见岸上一个妆饰贵重的妇人牵着两个孩子,带着一群仆妇出了驿站大门,正待登车。只见她一身水蓝色广袖长衣,淡若长天,数片深青色的水云纹勾勒出几许深沉与宁静。乌发高高绾起,簪着两朵琥珀色宫花。两个孩子俱是八九岁的年纪,男孩面容英武,女孩则更像母亲。
我在船上远远唤道:“文夫人,玉机有礼了。”说罢缓步下船。
因我背着日光,加上雾气遮挡,苏燕燕仔细辨认了许久,方才奇道:“朱大人?”忙上前还礼,“多年未见,不想姐姐还认得妹妹。”
自咸平二十年至今,我与苏燕燕已有六年未曾相见。我与她同为熙平大长公主安cha在皇城中的内应,她告诉我翟恩仙的住处,她bī死了裘后,我也曾用空dàngdàng的铳管空言恫吓般抵住她的眉心。即使隔着漫长时光与苍茫晨雾,我依然能一眼认出她的面孔。我笑道:“多年未见,苏妹妹分毫未改。”
苏燕燕抚一抚面颊,笑道:“妹妹老了,比不得姐姐。”说罢又唤两个孩子上前行礼。礼毕,rǔ母领了孩子回去。我问道:“妹妹怎的在此处?”
苏燕燕道:“回乡办些琐事,正要回京。姐姐这是要去青州么?”
我笑道:“正是。难得遇见妹妹,不知妹妹得不得空,与我在河边漫步片刻?”
苏燕燕笑道:“求之不得。”说罢与我并肩向西而行。
河边是一片糙滩,清凉的露水很快濡湿了鞋尖和裙角,水汽席卷着土腥扑面而来。远离京城又未至青州,竟有悬浮于天地之间的悠游与轻松。加之熙平已死,我与苏燕燕相对,再也没有昔日的厌恶与沉重。苏燕燕轻摇纨扇,有意无意地掩饰唇边幽微的笑意。
走了十来步,苏燕燕方问道:“君侯从京城来,可听说过七八日前京中的一件大事。”
我摇头:“七八日前玉机并不在京中。不知妹妹所指何事?”
苏燕燕驻足,双目迎着晨光微微一亮:“恕妹妹直言,便是姐姐家中的变故……”
我垂眸叹道:“惭愧……”
苏燕燕细细打量我的神qíng,似笑非笑道:“姐姐何须惭愧?”
我亦扬眸,与她坦然相视:“甚少见到妹妹如此高兴。”
苏燕燕一怔,忙分辩道:“姐姐别多心,我并非幸灾乐祸——”
“我知道妹妹不是。”苏燕燕暗暗嘘了一口气。我转口又道:“即便是,也没有什么。”
苏燕燕讪讪道:“姐姐大度。”
才站了这么一会儿,苏燕燕的两个孩子便上前催促了。苏燕燕正待板起脸教训两句,我忙道:“想来妹妹还要赶路,今日便就此别过。来日京城相聚,玉机定备下美酒佳肴,扫席相待。”
苏燕燕了然,于是退身行礼,微微一笑道:“既如此,妹妹先告辞了。来日京城相见,再聚谈畅饮。”说罢命两个孩子行礼作别,转身离去。她天青色的身影像一片被日光晒化的云,脚步轻盈而飘忽,片刻间人与车便无影无踪。
见苏燕燕走远,绿萼与银杏才敢上前,两人俱道:“文夫人从来不是这样轻浮的人,今日问起公子的事qíng,怎么是这样一副嘴脸?”
苏燕燕bī死裘后,或许也和我一样,多年来备受良心折磨。她并非幸灾乐祸,而是熙平死后,与我感同身受。我笑道:“由她去吧。”
银杏道:“姑娘当真心宽,换了奴婢可容不得这般虚qíng假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