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馨怪责地看我一眼:“姑娘自己也是做官的,怎么是‘他们’?奴婢担心的正是姑娘。”
我深为感激,微微一笑道:“姑姑‘耿耿不寐,如有隐忧’[57],这我知道。只是,‘yù为虎而恶食人ròu,失所以为虎矣’[58],这是做官不得不承受的。”
芳馨一怔,道:“什么虎……奴婢听不懂。”
我笑道:“意思是说,想要做老虎,就不能厌恶吃人ròu。要做官,就得忍受时时刻刻悬在头上的刀剑——来自君上、来自同僚、来自自己。”
芳馨奇道:“自己?”
我将空茶杯放在她的手心中,缓缓躺了下去,合上眼睛,依旧是明晃晃的一片:“不错。有些人,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错误。”
芳馨没有再问,她起身换了一支新烛,悄然退了出去。
第二日,我起得很迟。刚刚梳好发髻,还没来得及簪花,便见小丫头恭恭敬敬地立在寝室外面道:“姑娘,鹿鸣轩的封大人来了,已在玉茗堂中等候。”
芳馨连忙自小屉子中翻出一朵蓝灰色的堆纱宫花簪在我的发髻上,笑道:“定是封大人来道谢了。”说罢又匆匆给我戴上白玉耳坠子,推我下楼。
封若水倚门端立,怔怔地看着丫头们在庭院中擦拭芭蕉叶。层层叠叠的灰白色明纱罗裙在晨光中宛若照不透的yīn郁深沉的雨云,上臂所绣的水墨梅花逆风凌乱,如yù脱蒂飞去。发髻上只簪着一枚银色花钿,一溜银珠垂下,在风中丁零零细响,更添寥落之qíng。
她听见我的脚步声,忙转身行礼。我还了礼:“这么一大早的,妹妹怎么来了?”
封若水笑道:“妹妹已经送华阳公主去大书房了,论时辰,已经不早了。”
我笑道:“是我贪睡了。妹妹进来坐吧。”又唤芳馨上茶。
封若水忙道:“不必了。姐姐国事繁忙,我不敢耽搁。”说罢已端端正正拜了下去,“昨夜定乾宫往鹿鸣轩传了两道旨,第一道免了下官的女史,第二道却又官复原职了。我今早在定乾宫打听过了,原来是姐姐求qíng的缘故,而姐姐本无过错,却也因此被罚面壁。这都是妹妹的错,多谢姐姐搭救之恩。”
我忙要扶起,封若水却纹丝不动,只得由她说完。我叹道:“为官艰难,彼此照应罢了,不必言谢。”
封若水起身,已忍不住泪光盈盈:“彼此照应?”
我笑道:“正是。宫中步履维艰,正该彼此照应才是。”
“步履维艰……”封若水似乎深有感触,“姐姐所言甚是。只是公主殿下对我有敌意,若殿下铁了心要躲着我,实是无能为力。”
她竟然没有再问我华阳为何对她有敌意,想来经过这两个月的相处,是已经知道华阳的心思了。我微笑道:“华阳公主殿下应该不会再出走了。”
封若水问道:“为何?”
我笑道:“殿下和我打了赌,她输了。”
封若水愕然道:“什么赌?”
只听芳馨在一边道:“姑娘,早膳都齐备了。”
我笑道:“想来妹妹还没用膳,不若留下来一起用早膳,我慢慢说与妹妹听。”
封若水虽然好奇,但在一瞬的迟疑后,脸上的惊愕烟消云散,恢复了往日的从容:“姐姐赐膳,愧不敢当。妹妹先行告退。”说罢退了一步。
这姿态无疑有些疏离。我也无心留她,只道了声慢走,亲自送她出了漱玉斋。回到玫瑰花圃边,芳馨道:“若是旁人听见姑娘和公主殿下打了个赌,而且还赢了,早就迫不及待的要问清楚了。而封大人身为公主殿下的侍读,竟如此不在意,也真是沉得住气。”
我笑道:“封大人奉圣命监视和照料华阳公主,而公主却对她有敌意。父女俩一个不满意,都拿封大人出气,昨夜险些就罢了封大人的官。若再将我牵扯进去……我想,她大约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宁可糊涂些罢了。”
芳馨道:“也是,既然道了谢,不该知道的就不必知道。”
我驻足,仰望玉茗堂上蓝盈盈的天色:“倘若我是她,就会问清楚这是个什么赌约。从没有什么是‘不该知道的’,只有‘不敢知道的’而已。‘难得糊涂’,首先要明白过,若从未明白过,不过是‘一直糊涂’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