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顿时全明白了:“莫非她——”
高旸望着我,缓缓点一点头:“不知怎地,宋氏竟寻到了宫里慧贵嫔的亲信,要将你我小时候的事告诉慧贵嫔。本来男女之事,流言纷扰,固然不足为虑。可我与昌平不同,我的伯父是废骁王、庶人高思谏。他若知道这件事,你恐怕就不是跪一夜、病一场这样简单了。而我要从huáng门狱出来,说不定也要经历一场酷刑。”
“这样说,是启姐姐阻拦了她?”
“chūn儿及时发现,并当机立断。以她对主母无礼、侍药不谨的罪名,堵上她的嘴,将她和她的两个侍婢都杖杀了。”
我骇然,颤声道:“杖杀!”又叹息,“罢了,杖杀好过暗杀。”
高旸道:“这便是chūn儿聪明的地方。宋氏的父母兄弟因此事闹到汴城府去,也不过是说她骄横无礼,世子王妃一时激愤,用刑太重,不小心打死了。此事在京中沸沸扬扬闹了几天,也就散了,赔他们几两银子了事。若是悄悄灭口,府里不免要惹官司。这些都是你生病时候的事qíng了。”
当我在漱玉斋束手无策、放纵自己整日昏睡的时候,宫墙外的时光如湍流迅疾而紊乱。知几其神。连宋氏这样一个我从未放在眼中的亲王姬妾,竟也想办法寻到了我的仇家。宋氏扳倒高旸,慧贵嫔报复我,各得其所。世事如此,亦算jīng妙,却败在启chūn的果决心xing之下。果然“兵莫憯于志,镆铘为下”[161]。我忍不住赞叹:“启姐姐素来善断。”
高旸叹道:“是。但她杀了人,整日整夜不能安宁。她为我而杀人,她若有罪,这罪理应由我承担。所以我收回了休书,决意好好待她。”
我虽没亲手杀人,却也是杀人的帮凶。只要稍稍沾染无辜人的鲜血,就会永世不得安宁:“启姐姐虽然自幼习武,可也从未杀过人。”
高旸淡淡一笑:“她没杀过,我杀过。杀死乔致,bī死智妃,屠蓝山城,灭西夏人,成千上万的冤魂。宋氏的三条人命就记在我的账上好了,多三条也不多。将来若堕地狱,也是我一人去。”
若非深爱,如何会违背良心,铤而走险?即便是下地狱,她也会陪他一起去的。忽见高旸怔怔地望着我,轻声道:“我待chūn儿和待你,是不同的——”
我忙道:“启姐姐是贤妻,殿下当一心一意地待她。其余的话,我不想听。”
高旸语塞,随即一笑:“好,你不想听,我便不说。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问你,问罢我便下船。昌平郡王的流言和西北王气之事,究竟是谁传出来的?”
我淡淡道:“西北出王气,迟早会传到京中。至于宫闱秘事,本就是最容易流传的。”
高旸沉默,忽而道:“我猜,是太后。”
“殿下何出此言?”
“我听裘郎中说,我离开后,太后的密使去了西北。王气之事何等敏感,谁敢胡言乱语?唯有太后,利用他好令名的弱点,用这两件事拿捏住,令他不便杀昌平皇叔,只得幽禁了事。对不对?”我垂头不言,算是默认。高旸愤然冷笑,“太后平日里万事不理,想不到行事这样惊险狠辣,全然不顾及你。”
我叹道:“升平长公主和亲、残废,皇太子与三位公主枉死,周贵妃出走,太后心中想必极其痛苦,却一直隐而不发。这一次若再不理会,必定后悔一生。何况她是太后,眼见爱子被困,自然做什么都可以。”
高旸道:“你竟还为别人说话。”
我笑道:“仔细想想,流言一出,我也能出宫了。不是很好么?”
高旸道:“若这样一身是伤地出宫,我宁可你现在还在宫里。”
我怃然:“无妨。早已惯了。”
粟米煮好的时候,我站在船头看他在岸边的小酒店中牵了一匹黑马出来,船行马亦行。我向东,他向西,我顺流,他逆风。马蹄翻起细细的尘土,与船迹相平,各自延伸,永远不会相逢。
“揖让长离别,飘飖难与期。岂徒燕婉qíng,存亡诚有之。”[162]
珍重。
弥河自东南流向西北,再折向东北,似臂弯环绕半个朱口子村。东北方向不到五十里处,便是广陵盐务,再五十里,是渤海。东面毗邻韩家村,属潍州。运盐的船从弥河向西南,到达青州码头,走陆路分散。或从海路进广济河,到达汴城,沿汴河向北进入huáng河,向南进入江淮,沿水路分散南北。这里地势平坦,良田广袤,湖塘密布。朱云所买的两片梨园,就在河岸边,离村西渡头不远。我和母亲就住在梨园旁一所新修葺的大宅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