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云一怔,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回身将铳拍在桌上。一声巨响,桌面裂了一条fèng,杯盘碗盏跳了起来,汤汁碎菜溅得到处都是。ròu香酒香一哄而起,闻起来甚是可笑。我摆一摆手,令众人都退了下去,这才收起湿漉漉、油腻腻的双管铳,用热巾和细布擦拭gān净了:“好端端的,因何与刘钜发生龃龉?”
朱云恨恨地坐下:“我这个亲兄弟,来这府里,还要先派人说一声。他倒逍遥,自出自入的,也不通报一声。这会儿正用午膳,他定是来蹭酒蹭饭的。莫非二姐的侯府是他的食肆不成!因此一言不合,便争斗起来。”
我不觉好笑:“刘钜也算府里人,往来侯府,何须通报?”
朱云一拍桌子,怒道:“二姐,你当真被他迷住了?!”
我也懒得否认:“即便如此,又何至于要杀了他?”
朱云愈加愤怒:“二姐!刘钜是个外人!这般来去自如,不知qíng的,还以为他是二姐府上的面首男宠!平白坏了二姐的名声!”“面首男宠”四字冲口而出,朱云自觉失言,气咻咻地转过头去。
我叹道:“这些年,我的名声还好么?即使坏了名声,也是我自己的事。你这样高声叫嚷,是想让兴隆里的人都听见么?”朱云顿时语塞。我上前抚着他颤抖的肩膀,微微一笑,“好容易我们姐弟见一面,你就要在我府里杀人,你说你该不该?”
朱云抬眼见杯盘láng藉,眼中闪过一丝愧色。沉默半晌,终究恨恨道:“这饭我也吃不下了!二姐自己吃吧!”说罢摔帘子出去,一溜烟走远了。
我也懒得追他,只唤人进来收拾盘盏。绿萼扶我坐在正堂下首,命小丫头给我换鞋,一面抱怨道:“那刘钜早不来晚不来,偏这会儿来。好端端的一顿午膳,便这样没了,还惹得姑娘和侯爷不痛快。”
我笑道:“刘钜又不是今日才这样,怪他做什么?”
绿萼叹道:“姑娘就是偏帮着刘钜。其实公子也是心疼姑娘才——”
我哼了一声:“心疼我便要在我府里杀人么?”
绿萼忙道:“姑娘这话就是装糊涂了。姑娘难道真的不知,公子在为谁抱打不平?”
高旸。这五六年,我也只零散听到高旸的消息,彼此不曾见面,更不曾jiāo谈。仔细想想,我已经快记不起他的模样。他也自有娇妻美妾,想来也早已忘却朱玉机是何人。这么多年,朱云竟然还存着这番心思,令人既感讶异,又觉好笑。
我收起双足,起身叹道:“人生一世,不过‘振蜉蝣之羽,穷长夜之乐’[40],他又何必这么认真?罢了,他既不吃,你陪我吃。”
绿萼道:“姑娘要去瞧瞧刘公子么?”
我笑道:“他既没有通报我,应该是来看望银杏的。想来这会儿银杏也已经出府瞧他去了,我就不去了。”
绿萼道:“姑娘就由着刘公子胡乱出入,这般不加以约束,也难怪公子要生气了。”
我笑道:“他去找银杏,通报给我知道做什么?再说我们府上的生人也多,送菜送ròu、送水送炭的人都能出入侯府,也要样样通报么?”
绿萼皱眉道:“姑娘又qiáng词夺理了。送菜送ròu送水送炭的都从后门进来,如何比得刘公子从前面大摇大摆地进来?姑娘才回来一个多月,便出了这等事,往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我顺势道:“如此看来,还是要早些离开京城为好。”
绿萼连忙瞪起眼睛,嗔怒道:“奴婢偏不放姑娘走!”
第二日,我与采薇一道去敕建白云庵看望寂如师太、升平大长公主高思诗。
正是秋收时节,huáng糙垛子像浓金的云团沉沉落地。天青似海,金翠jiāo融的田野广袤无垠。云影滚滚,似画笔轻轻勾勒出天际一线黛色。西风鼓起白矾,五彩角旗似飞花招展。汴河柔缓,秋光如练。
我与采薇同乘一车。采薇身着湖绿色衣衫,一张圆脸娇俏如昔。十数年如一日的养尊处优,虽已儿女成群,却不见一丝苍老疲惫之色。她贪看秋光,也顾不得和我说话。快到仁和屯才放下帘子,转头笑道:“姐姐别笑话我,我难得出城。”
我笑道:“妹妹只管望景便是,不必理会我。”
秋色在眉间半展,采薇的笑意温婉明澈:“我也看够了,还是陪姐姐说说话吧。姐姐总在外面,也有好些年没有来瞧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