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踟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一股酸腐之气冲喉而出,天翻地覆呕吐一阵,我慢慢平复,背上那只手初时轻重不定极没规律,后来变得稳实耐心,一点一点抚去胃中的不适。
“又吓着了你。”我接过水杯漱口,有气无力地朝她笑,不只李逽,李系也来了。“别人过了四个月便不会再吐得这样,看来这条并不适合你。”他笑,我这番模样他不知见过多少回,从我送李俶出征那日晕倒起。
李系带来了李俶的信,伊贺常晓自潼关送回。我本坚持伊贺随行护卫李俶,现在他倒是大部分时间用在两头送信,李俶是准爸爸心qíng,放心不下未出世的孩子,更放心不下我,谁让我偏偏在他走那日才知道自己怀了孕。
我的孩子是天生的衿贵,初起优雅,姗然不动,实则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算起来他已让我足足吐了三个月,六个多月的身孕,腰身变幅不大,穿了宽松的衣服几乎就看不出有孕。
李系是有经验得多,他一来,紫宸阁几日的混沌终结。添乱多过帮忙的郭暧被赶回自己房中,一桌貌似没营养的零嘴清扫gān净,三碗米饭,清慡gān净的小菜布上,他们两个友qíng作陪,我安安稳稳吃了一餐,没吐,很好。
李逽先走,宫门即将下钥,李系随后告辞,我象征xing送他到厅门。“李系,彩云她好不好?”四下无人,我问他,他揉揉眼角,放下戒备笑了笑,“好,好。”他连说两个好,“该是个女孩儿,我找了个有经验的大夫把过脉了,女孩儿好,是女孩儿好。”
“真的么?准么?那请大夫也给我把把脉啊,是男是女也好早做准备。”我大感兴趣,传说中的悬空把脉奇技啊,连未出生的小孩是男是女都能早知道。“那我可做不了主,万一真是一男一女孪生子,王兄非冲回来看你不可,到时唆使主帅离阵之罪我可担不起。”他打哈哈,我不好意思地笑。李俶是自说自话,早几年前就一口咬定我怀的必是一男一女双生子,弄得弟妹之间人人尽知,李逽天天看着我这个chuī不大的气球怀疑估摸着两个小孩儿的一身ròu长哪儿去了。李系是有经验了,他未出世的女儿比我肚中的孩儿大上两个月,我十一月受孕,高彩云九月受孕,依他的玩笑之语,我这孩子定是个jīng灵顽皮的孩子,jīng力旺盛,十足得折腾人。
“再过一个月我可能要出京一次,我走时会嘱咐倓多照应些,宫中若有变数圆行也会来知会,你只管保重了身体,凡事由冯立打理,切莫去管了西面那女人,皇爷爷知你有孕体虚是不会召你进宫的,千万莫信了小人之言……”他临走喏喏,一一嘱咐,啰哩啰嗦的样子简直与李俶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知道啦,你去忙你的,你可是答应过的哦!”我与他勾勾小指,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也是他的允诺,他的责任。
他允诺我,因为,是我告诉他,高彩云有了他的骨ròu。
天宝十五年的长安满城惶惶,正月初一,安禄山洛阳称帝,国号大燕,改元圣武,也就在那一天,便桥绣坊的主事求见我,一个让我呆闷了半天的消息,高彩云有孕,孩子的父亲就是李系。
那个主事看来是极会察颜观色之人,也许早在自教坊将高彩云安置到便桥绣坊时已有些明白主人的心思。九月,李俶在水榭暗示之后李系即将人送至乡下隐密之处,加了那晚歇斯底里一阵发作,他许久再未来王府,坊间流连其名不雅。十一月,安史叛乱,奉旨出镇河南郡的达奚旬贪生怕死倒戈投降,京中妻小均打入大牢,他的婚事也自是chuī了。其后,高彩云有孕,那主事猜不准主人的心思反先跑来找我,我单独约了李系,他疑惑而来,知道了之后喜忧难辨。为人父母都是相同的,自己的孩儿自然是喜欢,可堂堂南阳王怎可有无名无份的民间骨ròu,他可不顾流言可皇家的清誉不可不顾,想想内凤苑使的灭口,想想三尺白绫赐死的荣义郡主……迫在眉睫的战乱帮了我们大忙,无孔不入蛇鼠一窝的张杨现今是自顾不暇,无可奈何于他。长安风云变幻,玄宗皇帝临阵换将,杨国忠的宿敌哥舒翰受命潼关。不能不说一句,哥舒翰是名将,也是个颇有心眼的名将。长安西门他中风病发一次正是他与宰相安思顺和杨国忠发生口角的那次,临危受命,他肚里打了个小九九,一封截自潼关的书信,玄宗皇帝正是用人之际当然投其所好,于是安思顺满门抄斩,那封信便是罪证,他与同族安禄山密谋叛乱的证物,其实那是伪造的,李系知道,李俶也知道。接着,陴将王思礼回京密谋暗杀杨国忠,企图清君侧振国运,幸而李俶派人阻止。天下无不透风的墙,杨国忠惶惶不安,抽调一万长安守军、三千神策军驻扎灞上,口口声声是抵御叛军,其实还不是怕了哥舒翰杀回西京。国之大难临头,将相不合,长安,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