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你就没话对我说吗?还是你……怕我对你不利?”他挑开这层膜,我透了口气,李豫,他坦诚直言,而我,的确是怕。
那夜我从他手中拿回兵符,郭旰日出之后立即接我回到中军,后来的一个月,朔方军与镇西军齐头并进,行军苦,恶战惊,郭旰和李嗣业始终保护左右,我一一熬了过来。不怕是假的,这个时代的人相信的是什么?未卜先知代表什么?青chūn不老意味什么?李该的帝女、帝相之说被证实是真,李豫可会夺我自由?主他这颗紫微之星?
“风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这句出自《chūn秋-凤歌》,珍珠,你可知其意?”他未执伞的右手拢起我濡湿裘袍,掸去雨丝,动作轻柔万分。“逝者已矣,来者可追。”他自问自答,看我的眼眸分外诚恳温和,“这一句说的是,过去的已无法挽回,到来的还可以补救。我们第一次见面,我自称李豫,那是因为我生岁年,豫州献嘉禾,意为祥瑞,我以此名遥领凉州。如今,我改名李豫,我们,从头来过,好么?”
不知道站了多久,我全身雨湿,我终没接他的伞,没说话,没点头,他,转身离去。
“别理他,我们走。”郭旰撑伞来接我,其实我不用担心,他一直在暗处保护我,而李豫,看来并非qiáng求之人。“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我看他背影远去,似曾相识,傲然始终。“不负如来不负卿……史……”郭旰停口,苦笑。“李将军恐怕熬不过……我带你去见他一面。”他牢牢牵定我走向西营,仆固瑒头前开道,闷声开骂,“闪开!二十万男人都打不过,为难个女子,还要不要脸!”镇西军营躁声渐落,铁矛利刃让开一条一人宽的通道,我跟着郭旰掀帘入帐,走进榻前,双膝跪地,埋首磕被。
“二小姐,您起来。” 镇西兵马使荔非元礼扶我,我坚持跪地,李嗣业已处弥留,我既能踏进这个帐里,就要跪着送他。
“将军,昨夜有清醒过。”荔非元礼朝外大喝一声,帐外全体肃穆,“您受委屈了,将军有话要末将转告小姐。”他坚持扶我,与我平肩而立,“将军一生戎马,膝下无儿无女,唯有一愿,望小姐能叫他一声爹爹!”
“爹爹——爹——”我扑通再跪,悲伧失声。
日暮之时,大唐镇西节度使李嗣业重伤不治,他是在正月初二qiáng攻邺城时身中流矢,那一战的督军正是军容宣慰使,宦官鱼朝恩。他伤势恶化几日我饱受指责,军中流传我早知天命能主胜负,镇西军中诸人责我隐瞒破敌之法,致其主帅重伤。荔非元礼继任镇西节度使,他主持点垛火化,骨灰入瓮。“将军遗命,请小姐护送将军棺埻回祖乡灵州,再 勿 回 来!”荔非元礼jiāo于我手,我怀抱白瓷瓮,步步沉逾,再不回头。
“珍珠,这样,你还不肯说?李嗣业死了,你还不肯说?他待你如何?难道还比不上安庆绪?”郭曜一身尽湿,他在辕门前拦住我,气苦悲痛,大声责问。
“此事与她无关!是个男人就该自qiáng奋发,不是依赖什么天数天命,更不是倚赖一个手无缚jī之力的女子!”郭旰张手护我,我走出他双臂庇护,雨打风chuī。李嗣业,他从小护我,在灵州,在回纥,在长安,临终最后一句,他认我为女儿,他要我送他回乡,从此,再勿回来。“我说。”我泪雨模糊,亲述残忍,“筑垒两道,挖壕三重,漳水倒灌,郭曜,你听明白了吗?漳水围邺,你明白了吗!”
“你——你——”郭曜点指我鼻,气极无语。我出营上车,郭旰上马送我。终于走了,西行灵州,再不回返,李嗣业,我只叫过一声的爹爹,他答应大哥送我回去,以命践诺。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北方鼓声震耳,又是一个日暮三刻,史军袭营。“我们走。”郭旰长身望北,催马驾车。日暮三刻,史军袭营,已成家常便饭。史朝义进军邺城西五十里,扎营千顶,与唐军营帐呈三足鼎立之势,每营置鼓三百面,日夜擂鼓,遥为声援。整整一月,每日日暮三刻jīng骑抄掠,六百人为一队,十队为一轮,呼啸而过呼啸而来,不战既走,骚扰不断。唐军八大节度使围邺不设主帅的矛盾自宦官监军鱼朝恩来后急速加剧,武将本xing直豪慡,又各自割据称雄一方,所谓奉旨出征也是权衡得失利弊之后。三年山河被占,唐室风雨飘摇百废待兴,他们中有反唐投燕再反燕投唐者,有按兵不动坐壁上观者,有恃功入朝讨封食邑者,真正肝脑涂地以死报国的又能有几人?一个宦官,挟旨监军,以宫闱骄横来掣肘诸将,又怎能另人信服?qiáng攻邺城后这表面仅有的平衡也被打破,李嗣业重伤,镇西军公开自立,其余六军各自为政,私jiāo结盟,qiáng攻邺城还是分兵伐史争执不决,甚至是掳掠战励撤兵封地之声都尘啸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