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连翘摇摇头,心里十分难受。有一种人,总是用笑,用自嘲,用无所谓的态度来掩盖他的脆弱和他受过的伤害。她知道,他正是这种人。
不知怎么的,虞连翘突然拉开了灯,然后撩起自己耳侧的头发,说:“你看,我也有很多的白头发。”
李想凑近看,果然在贴着头皮的地方有十来根细细的银丝,平日被外面的头发盖住看不到,这样一撩开便看得清清楚楚,而且数量越显越多。李想手指拈出一根,用力一拔,迎着灯光便见到确确切切的一根通体银白的发线。
虞连翘接过来,一圈一圈地缠到手指上。李想问:“怎么长的?天生的么?”
“不是,发愁呗,愁出来的。以前我还以为电视剧里演的那些一夜白头太夸张,是骗人的。直到有一天我自己长了这么些,才知道,是真有这样的事。”
虞连翘说:“我奶奶没有和我说她今天是要去哪里。但我猜得到,她是想坐车去曲城的清真寺找阿訇念经。今天是我爸的忌日。”
她把头发撩到一边,也躺下来,眼睛空茫茫地不知望向何处。稍后,便以渐低渐缓的声音说了起来:“我读初二的时候,我哥死了。他出事之后,我爸就一直闷声不吭,那时候店里的生意已经不太好了,像他这样的中医师都去卫生所上班,他也不去。每天就那样皱着眉头,坐在门口一支接一支地吸烟,谁也不搭理,我妈也不好劝他什么。因为我哥不是她亲生的。
“没过多久,他就病了,刚开始是咳嗽,发烧,他自己开了几贴药,吃了好一些,过一阵子,又是发烧咳嗽。我妈让他去医院看看,他还发了很大的脾气。真的,那次我吓坏了,从小到大没见他这么生气过。他摔了很多东西,指着我妈骂说:‘你是不是也嫌我没本事!’
“后来,他就越来越瘦,身上老是这儿痛那儿痛,起先他都是忍着不说的,忍不住的时候就发脾气。那次是我去叫他吃饭,他说就来就来,结果刚一站起来,整个人就栽到地上去了。我妈叫了邻居一起把他背到了医院去,从区医院又转到市医院,做了很多检查化验,医生说是肺癌晚期。
“你都不能想象,本来是好好的一个人,一倒下就完全不行了。
然后,钱就像流水一样花了出去,刚拿到一笔,一下子又没了。我去给他排队划价买过药,指甲盖一样大的一颗药,五百五十块,一天吃一颗。可是就这么贵的药,吃下去也是不管用。我到医院送饭,每次他都让我走近一点,他就这样按着胸口,很累很累地喘着气:‘俏俏,你在哪儿呢?你再过来一点。’他眼睛已经坏了,总是看不清。
“我和我妈还要瞒着我奶奶。我妈跑去亲戚家借钱,因为我哥的事,她已经借了一圈,现在又要借,亲戚家,邻居家,有关系的人都被她跑遍了,后来一条街上的熟人好多见了她就躲。那时候,我就想,我这辈子绝对不要像她一样低三下四地去求人。我也不要她再那样去求人。
“那晚上,我去看我爸,一直想着不要哭,不要哭,要让他高兴一点,可是怎么都忍不住。我在心里发誓要让他们过好日子,再也不受别人的气,可是发誓有什么用,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没有能力改变任何事qíng,哪怕是一点点。”
虞连翘用手盖住眼睛,长长地叹气。
李想从未受过没钱的罪,他也从未有过至亲离世的经历,对她所讲的全部,他都没有过切身的感受。他想不出话来安慰他的小可怜,甚至不确定她需不需要一句安慰的话。所以,他只能默默无言地把她抱进自己的怀里来。
“我爸这人……”虞连翘很想对李想说一说自己的父亲,起了头,却一时语滞,因为不知道要如何说。人死之后,一生盖棺定论,可是虞连翘觉得她父亲是无法评价的。
他活着的时候,她没有留心。于是,在他死后,她的心里便留下了满满的迷惑,也许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为她开解这些迷惑。
这样停了一停,虞连翘又接起话道:“以前我常常听到别人说他古怪,有时候连我妈也会这样讲。我想是因为他话少吧,对自己的事从不多向人解释。我们到现在都不知道我哥的亲生母亲是什么人。很奇怪吧?
“十六岁的时候,他cha队到内蒙,这一片的人都想着办法留下来,留不下来的也选一个离家近些的地方,就他去了内蒙。再回来的时候,已经二十五岁了,行李就小小的一袋,手里却抱着一个小孩。我奶奶说,那时候我哥才八个月大。我爸只对她说这是他儿子,其他的,就什么也没说了。他一直到死都没有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