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于是只能与她对视,身后却传来了少女的歌声。
那分明亦是鬟姬的声音,那分明是豆蔻年华的鬟姬,悠悠唱着一首模模糊糊的歌曲。
他心中恍惚微怔。湖泊的粼光忽然化成了chūn天庭院中那些轻漫的晨雾,晨雾沾cháo了一件月白衫儿,穿衫的少女却懵然不觉。少女坐在苍huáng台基的转角,并着膝,摊着书,指点着字行,念那些似曾相识的文章。
“维此王季,帝度其心,莫其德音。其德克明,克明克类,克长克君。王此大邦,克顺克比……”
他心中倏然剧痛,他的目光忽然也变成那潭深不得见底的古水。
他满怀惆怅地背过身去,湖泊与少女如阳光下的雾气般消散。他正站在百步之外,遥望祚祥宫的玉阶。玉阶两旁都是肃立的侍卫,间或一旗金丝黑底、半展的彩旆。
那是十分雍容庄严的场面,他却看的刹那失神。他霎时觉得侍卫旆旗离他又近又远,高大的祚祥宫却散发出耀眼的光辉。
一队内侍微微躬着身,在他旁边疾步趋过。他向祚祥宫缓步走去,他走的时候微微垂首,仿佛于喧嚣红尘里孤独踯躅。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头昏脑胀地睁开眼睛一看,何藤升正站在chuáng边,眼睛却没有看自己,而是看着自己身边的某样东西。
段成悦这才发现,自己的腕脉被叶而复拿着,再一看,叶而复眉头微皱,面露忧色。
段成悦不禁微奇,这一次,“chūn寒”并没有发作,怎么无缘无故,又请了叶而复来?于是他身子一挣,坐了一坐,问道:“怎么回事?”
叶而复抬头,微笑道:“王爷,您身上有些发热,没有大碍。”
何藤升忙补充道:“您睡得不大踏实,鬘姬见您有些热,便请叶大人来瞧瞧。”
段成悦道:“没事,大概做梦了罢。”
这时天气已热,卧室的窗户开着,段成悦偶尔一瞥,见外面晨曦微微,不禁一愣。他觉得自己睡了极久,怎么仍旧是清晨?再一想,讶道:“我睡了一天一夜?”
叶而复微笑道:“王爷,这几日您必定没有睡好罢?多思伤身,您一定要放宽心,宽心才好养病。”
“唔,”段成悦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叶而复拿了半晌脉,凝神写下一张药方,叮嘱鬘姬立时便煎一份,给他服下。
何藤升笑道:“叶大人,您辛苦,小人给您泡茶。”
实际上茶是早就泡了,叶而复微一愣,心有领会,当下便出卧室。何藤升将他请到明净园一处角落,躬身道:“叶大人,小人斗胆问您一句,王爷的病到底怎么样?”
叶而复默然不语。在何藤升面前,自然不需要十分忌讳,片刻,轻轻一叹,摇摇头。
何藤升脸色转白,抬头看他。
叶而复却像不愿久待,道:“这剂药先吃着,我明日再来。”说完转身便走。
何藤升怔在那处,却没有追赶。
定安王府中存药甚多,也不需去外抓药,叶而复开出的那剂汤药很快就配齐煎好,鬘姬端着,不停搅动,待稍稍凉了一点,便要段成悦趁热喝下。
段成悦接过一饮而尽。
喝下才觉得,反而还是不喝药的好。一饮下去,心中更是烦闷,简直难以忍受。
鬘姬也觉得他脸色不对,低声问道:“王爷,您不舒服么?”
段成悦头晕眼花,忽然将身子一侧,“哇”的一声,将喝下去的药全呕吐了出来,胃里的东西吐光,还止不住,gān呕了老大一会。
鬘姬大惊,拍着他的背,一边叫小丫鬟收拾,一边唤人去叫何总管。
何藤升赶进来的时候,正见他gān呕不止,忽地全身一抽,一口鲜血,吐在了地上。
第九章
今日是五月初五。
南都翯城的街道上有些异常的涌动。
三年前方身为辅正的范临川,将腰斩于午时翯城的街口。
监斩的官员在牢内宣读了他繁杂而冗长的罪名,验明正身,将他提出了牢狱,送上了囚车。残酷的刑法已经彻底毁坏了他的骨骼,他已经无法独自登上高高的囚车,两个狱卒架起他残破的臂膀,把他抬了上去。车轮滚动,带着他第一次离开了暗无天日的黑牢。
他的左眼已经瞎了,右眼还能睁开一条小小的fèng隙,他尽力睁着眼睛,注视着前方厚重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