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帝在说完之后,眼神深邃,似有烦忧,但是只静默片刻,然后对他道:“悦之,用心辅佐你父你兄。”
次日德帝崩于道路。西巡的车驾在回京途中竖起片片哀幡。
他慷慨随驾西行,最终扶灵回归。
在到翯城城外三十里,满朝文武,丧仪出迎。人群中满目白孝,填塞了城外的青山。
领头的是德帝长子,他的伯父,环顾四周,却不见他的父亲。这等场面,岂能缺席?这等场面,岂可缺席!他正在惶惑,迎面对上了兄长血红的眼睛。
终他一生,于是便再也不会忘记兄长的那双眼睛,以及从兄长口中说出的话。兄长那时道:“悦之,父王他,两日前薨了。”然后他的手就被兄长紧紧握住。那片刻的时间犹如年岁的亘古。
“更衣。”他淡淡道,“请王大人到花厅坐。”
花厅竹帘四面卷起,轻透的白瓷茶盏上方水烟氤氲,化成祥云一般的图案,王大人正站在茶几旁边出神,猛一抬头,却见段成悦已走了进来。他慌忙迎上去,躬身见礼。
段成悦微笑道:“王大人不必多礼。你怎么这么早便来了?有很要紧的事么?”
王大人道:“下官刚从宫中回来。”
段成悦微微一怔。
王大人道:“陛下下旨,五日后将范临川当街腰斩。”
“噢,总算是要杀了。”段成悦忽地笑笑,问道,“那么,范临川招了?”
王大人亦毫无笑意地一哂,摇摇头。
段成悦便沉默,半晌,喟道:“一介书生,刚qiáng至此。”
王大人苦笑道:“两年来日日酷刑bī供,实际上,也还是死了的好。陛下在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也提到了王爷。”
段成悦问道:“怎么忽然提到我?”
王大人道:“陛下说,这些台面上的工夫……唉,陛下的意思是,多年旧事,还是让它了却了罢,可惜王爷您不在,不能亲自议此事,因此陛下特意遣下官来对王爷说知。”
段成悦面无表qíng站了许久,陡然,笑了起来。
“总是要死的。”他笑道。
王大人偶然抬头,却看到段成悦眼中波光霎那莫名一闪,再浮起的是无限淡淡的寞落。
是晚无月星稀,寒意撩人。明净园中只有数盏小灯,灯光在沉沉夜色中不停跳动,宛若挣扎。这一如段成悦此时的心境。
其实他万分疲乏,却难以入睡。纷纷思绪在他脑海中飞涌,繁复驳杂。
范临川要死了。这个十年来一直如他兄弟附骨之蛆的心头大患,五日后就要死了。
段成悦自然不会感觉悲伤,却莫名遗憾,心中霎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落。
实际上他是一个忠臣。实际上他对先帝的鞠躬尽瘁已然饱含斑斑血泪。他已忠义俱全,他的作为汗青留载也毫不为过。他辅助先帝夺下帝位,他百般心计要置自己兄弟于死地,他在两年的牢狱中仍不肯对先帝有一丝背弃。
假如如今先帝仍旧当政,他就是南国当朝第一功臣。
原来天下没有绝对的是非,有的不过是成王败贼。
段成悦起身出门,在明净园如水的寒夜下缓慢踱步,然后凝视无尽的苍穹。
直至一双温暖的手将一袭薄薄的风衣搭在了他的肩上。“王爷,夜时总有些冷的,待一会就下露水了,你怎么还在园子里散步?”
段成悦并不作声。
鬘姬站在他的身侧,顺着他的目光,往高高的夜空望去。
寂然中段成悦终于说道:“时间隔得不远,却都开始物是人非。”
鬘姬微怔,印象里他从不曾发过此等感叹。借着园中微弱的灯光,仿佛能够看见他脸上淡漠的悲凉。
段成悦移步朝卧室走去,淡淡道:“鬘姬,明日我要入宫面圣,你叫他们备好马车。”
噩梦。
鬟姬死去之后,他不止一次做起这个噩梦。
无限荒芜的庭院,疯长的杂糙已撑裂了地面的石板,随处是枯huáng的落叶,破碎的瓦砾,他便踏在依稀可见如此颓凉的小径上,朝那huáng石围就的湖泊走去。湖泊的水幽深无底,仿佛怨妇哀伤的眼睛。
鬟姬便沉在这湖水之中。穿过几丈深的水仍可以望见她苍白的脸,和睁开的眼睛。
她分明已死了,眼睛却犹有生气,以一种温柔的神光与他四目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