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杨花_作者:吾无故(41)

  段成悦道:“池大人请便。”

  回到王府已近未时。

  段成悦并没有马上回明净园更衣休息,虽然他已经觉得疲惫。他沿着王府弯曲的廊,在初chūn寒冷的风下缓慢转了半晌,像全然不经意般,转到了储酒的地窖。

  看管地窖的下人是王府的老人名叫阿三,此时正醉醺醺地躲在酒窖的角落打着瞌睡,半梦半醒间看到段成悦还不敢相信,使劲一睁眼睛方才蹦了起来,颤巍巍扑通跪倒,叫道:“王爷!您怎么来了!”

  段成悦只是微笑,道:“我记得你,你叫阿三,从前陛下在王府当家的时候,你就管酒,还跟我一起喝过一场。”

  阿三的酒醒了大半,脸上露出激动不已的光彩。

  段成悦环视着空空dàngdàng的酒窖,良久,最终将目光落到阿三身旁的粗陶酒坛。

  阿三一个激灵,急匆匆地yù要分辩,段成悦已微笑问他道:“这是你喝的酒?”

  “是,是,是小人的,”阿三结结巴巴地道,“小人不敢抗旨……”

  段成悦弯下腰,一把掀开了酒坛的封盖,浓郁刺鼻的酒味顿时弥漫在地窖之间。段成悦嘿嘿一笑,道:“好一坛老糟烧。”

  “王爷的鼻子还是这么灵……”阿三也笑起来,然而一瞥眼间,便只看见他笑容已敛,眉目眼角,仿佛满怀心事。酒窖中的藏酒,阿三也是深有感qíng的,此时见他这般,自己无端也心酸起来,低声道:“王爷,您向陛下求个人qíng,还把酒搬回来罢,多少年在这里了。”

  段成悦淡淡一笑,并不做声。

  这里的酒,他也都熟。西边有三个小缸,盛的是几十年的老汾;东北角挤着足足七坛女儿红;依傍着女儿红的陈年大曲;东南所藏最为珍贵,是他极爱的竹叶青。

  那还是他祖父德帝在时,孟秋校场习演,十五岁的少年正像朝阳灿烂,活力蓬勃,祖父见他跃跃yù试,遣他下场试演,初生牛犊无所畏惧,他拈弓搭箭,势如连珠,百步穿杨。一片轰然喝彩中,他也学着武将的气魄,将一碗烈酒一饮而尽。

  祖父将他叫到身边,用一种他永不能忘的赞许,赐给他新进御酒,十坛竹叶青。

  段成悦至今仿佛记得那时难以言喻的骄傲。

  “王爷,”阿三颠三倒四地道,“陛下跟您的jiāoqíng这么好,现在不比以前,现在陛下做主,想必能应您的请……”

  段成悦笑笑,道:“你说的不错,现在不比以前。我要那些酒,其实也没什么用了。”

  阿三大着舌头,还要再说,段成悦已转身走了出去。

  去年十一月的那个huáng昏。那日是他二十七岁的生辰。府中早早便在准备为他庆贺,以他今时的荣宠,外客必定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然而他终究没有发出一张请柬,他在huáng昏太阳落下时去到王府内园的池边。

  那里的水阁名叫万锦,向来是王府举家欢庆的场所。他还记得幼时母亲便在此处为他庆生,然后顺理成章,他想起了很多人和很多事。祖皇如何驾崩,父王如何猝殁,先帝如何登基又如何被迫退位,最后他想起了兄长睿帝的往事。

  他记得自己从前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喜欢追忆的人,但是那日确实思绪翻涌不可遏制,他甚至觉到了淡薄却又无止无休的寂寞。他在池边静思,凝视着月亮的倒影被粼粼水波切碎,直到那一种支离破碎猛地让他毛骨悚然。

  离开时他脚步稳定心思仓惶,他仿佛被人指引一般,来到空无一人的宴客大厅,那些原本用作待客的美酒一坛一坛堆在角落,他拍开了坛口的泥封,嗅着霎那涌出极醇极香的酒味。动作违逆了理智的cao控,他找来酒盏,独自坐在空阔的厅内,缓缓斟起一盏竹叶青,缓缓一饮而尽。

  这样他空落忐忑的心绪方才渐渐稳定,那感觉就好像一枝无依无靠的藤忽然缠到了坚实的树gān。

  半个时辰之后他体内毒发生不如死,然而现在回想起来,在那一刻他委实已无法控制。

  他极其疲惫,挣扎着回到明净园,一头栽倒在卧chuáng之上。

  只在电光火石的瞬间,他忽然觉得,就这样死去其实也未必是一件坏事。他使劲挪动了一下身体,嘴角泛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这天以后,段成悦呕血的次数忽然频繁起来,他的jīng神急转直下,每日只能在明净园的庭院中闲坐,有时坐着坐着,气力不济,便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假如鬘姬不去叫他,他竟能昏睡整整一个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