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明循声侧转过头,只见晟暄单膝跪地。风chuī动晟暄的额前细发,隐约可见的坚定笑意,盛满了两汪碧蓝碧蓝的清泉。帝明忙上前一步,亲自扶起晟暄,眼中迸发出少年时候的骄傲与自豪,用力拍了拍晟暄的背,沉声反复说着“很好!很好!”。
突然,门口响起极恭敬的声音,道:“陛下,太后得知暄殿下在此,着奴婢来请暄殿下,说是想见见暄殿下。”
帝明听见这话,看着晟暄,神qíng在瞬息变化万千,历经了静海、怒涛、巨làng的所有光景,最后落定,现出几分玩味一丝无奈。“好,知道了。”他随口回答了一句,又对晟暄点了点头,道,“你去吧!太后殿下难得有机会见你,自然时时念着,如今知道你入宫了,必定更加想见你,你还应该快些去才是,指不定太后殿下有很多话要对你千叮咛万嘱咐。”
晟暄听出帝明语调中的酸涩,浅淡一笑,行了礼,随着宫女急急离开。然而,他一步迈出门槛,终究是想起什么,蓦地停住了,轻轻道:“明哥哥,我知道你坐在金殿的那把龙椅上其实不好受。父王在的时候,和我说过,九五之尊上的人,其实连个自己的家都是算不得有的……”晟暄说完,向着那条通向栖凤馆的回廊走去。
帝明反复咀嚼上代国主的话,却突然怅然了。他稍稍一愣,轻笑了声,负手而立,自言自语道:“莫说是家……其实,连朕自己,都是不曾有的……”
说罢,帝明的眼神陡然黯淡了几分,寂寞与乏力,相伴着油然而生,如若藤蔓,纠结蜿蜒爬上来,密密匝匝地绕遍了心头。
应晟明从出生开始,便是一个不得上代国主宠爱的王长子,而且,也不得世家贵族的青睐。若是要追溯原因,竟还得牵扯到他的母亲辰妃。
辰妃并非出身世家,她的父亲凭自己本事好不容易踏上仕途,好不容易位居从二品。而辰妃却是一个早慧的女子,少女时候便被选入宫中,充当公主伴读,从而与上代国主有了多次见面的机缘。然而,就女子而言,太过聪慧终究是一件值得称道却又稍许悲哀的事。辰妃的xing格,在宫中所有的女子中属于难得的坚qiáng,并非世族的出身又为她染上了一层略微孤僻的色彩。她在宫中宛如一树清泠泠的白梅,从来都不曲意逢迎任何人。
上代国主本是因为辰妃这样独特的气质将她选入宫中。但相处时间久了,却也因为她缺乏那份应是女子天xing的温婉依人,而对她逐渐疏远起来。他知道她的聪慧,所以他敬她,然而他并不会因此对她投注所有的qíng感,因为她在聪慧的同时太过刚qiáng,从不愿意低身乞求。
辰妃为上代西澜国主诞下一名王子后,失血过多,旋即西归。应晟明便是在从小没有母妃的环境下逐渐长大。尽管他是长子,却不常见到国主,抚养他的rǔ母无数次告诫他,切忌张扬,然而应晟明却继承了来源于他母亲的骄傲。居于深宫,幼年丧母,又无权势显赫的外戚可以依靠,或许,应晟明能够顺利成长,甚至登基成为如今的帝明,都应该归功于那样骄傲独立的脾xing,和环境赋予他的争取一切的愿望,以及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
如今回想起来,帝明都不会忘记,若不是出身寒门的大多数文臣为了与世家贵族相抗衡,以便求取他们自己的高位,根本不会将他这个虚有的王长子放在眼中。即便在出身寒门的官员中,也很少有人,是真正因为他是“晟明”而与他亲近,而是因为他是“应晟明”才和他jiāo善。这样的举动,如同下注,一旦出手,便是想要用筹码换取更多的利益。
可是,他自己作为一个人的利益,却在不知不觉中,被重重堆金刺银的锦缎包裹掩盖,在臣子的劝谏中消磨殆尽,悲哀地成为一个理应压抑自我的西澜国主。
西澜国位于整个虞央的西端,传说中,曾是碧落诸神的尘间下都:昆仑虚。西澜人都相信那则自古流传下的神话:诸神创造虞央后,便立刻重返碧落,再不现于世间,然而,一位麒麟神却执意留下,与地上人类一同建立了名叫西澜的国度,佑护这片土地和代代西澜的国主。根据传说,西澜国主都是麒麟神挑选出的,受到神的佑护,只要他们端坐在金殿之上,便是麒麟神的尘世代行者,和麒麟神一样值得敬畏。
然而,西澜国主的地位仅限于此,与其说是国主,还不如说是一个jīng心设立的摆设。他所要做的,其实就是按照内阁臣子的意见批复各地各处的奏章,用他与生俱来的地位,为程式化的枯燥议案赋予神秘的权威xing。而内阁臣子需要的,也不是作为一个“人”的国主,对于他们而言,国主只需要维持自身的德义并勤勉处事,压抑住一切能够和尘世接连起来的爱恨yù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