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明登基的前四年,其作为足以让他被称为一个勤勉的国主。酷暑时候,他亲自率领百官前去祖庙为百姓求取秋日丰收。这场祭祀,先后几名官员因中暑而不得不提前退场,但他却还坚持步行来回。
然而,世族和整个寒门出身的文官系统,从来都不会歇止明争暗斗,即便帝明登基并为政勤勉这件事,也不能为之画上一个句号。帝明的勤勉,仅仅被公式化的堆砌词藻高颂一番,逐渐地,他面前,呈上的奏本都成了参劾的内容,相似的对象。
帝明从来都不是一个甘愿被摆布的人,面对这样明显的权力争斗,他若是想借机真正将整个西澜控于掌中,便不得偏向任何一方,于是,便不批复任何关于参劾官员的奏章。
而可悲的是,一旦他被人错觉出丝毫倦怠,先前四年的勤勉也便从此销声匿迹、不被承认,好像突然间,所有人都刻意将这些事qíng忘记了。而帝明,也仿佛在突然之间,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再不每月定期召集所有幽都官员进行朝议,反而一味放纵自己浸身声色犬马。
醉酒之后,即便神色迷离,脚步虚浮,人却总能晓得自己最真的yù念。尽管至今九年的王者生涯中,最近的五年极尽奢靡,帝明还是从各种渠道得知或者猜测到世间发生的一切。他蓝灰色的眼眸,总在表露的漫不经心或者bào戾的光芒之后,深深藏着一种dòng天澈地的清明光华。
从登基开始,最叫帝明闷烦的,恰恰是他有意有心重振西澜,却无处无时可以施行政令的不甘;以及明明知晓繁华底下死死压住了血泪和灾难,身边却偏偏无人可用无人可信,自己终究无能为力的不安。
这时,立在门外的侍卫极为恭敬地敲了敲门,道:“陛下,禁军统领齐大人求见。”
“让他进来。”
齐沉息推门而入。九年时光,当年锋芒毕露的俊秀少年终究不再锋芒毕露,举手投足之间更为沉稳。帝明看见他,摆了摆手,习惯xing地免除了臣下觐见国主的所有礼节,又伸出食指向着门的方向虚虚一划。齐沉息会意,一点头,转身重又阖上了门。
“早晨朝议上的事,你都看见了,怎么想?”帝明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摆弄其书案上的一盆南天竹。
“有一句话,不知讲出来是否妥当。”
帝明看着齐沉息犹豫不决的神色,脸上略有愠色,却仰天一笑,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不慡快了!有什么好顾虑的!有话你只管说,总比那些‘祖制’、‘礼法’要妥当得多!”
齐沉息略一沉吟,道:“陛下何苦在朝堂上故意与那么多人作对……”
“不是朕和他们作对,是他们和朕作对!”帝明打断齐沉息的话,霎时愤怒起来。“啪”地一声,刚才在指间把玩的枝条应声而断。他将断枝随手向地上一扔,道:“我没有那么能忍!既然他们一直用‘不妥’‘不合祖制’的话来搪塞,不让我施行政令,那我又何必让他们的如意算盘打得满满!谁都不能称心如意,这倒最好不过!”
齐沉息剑眉一挑,恨恨地开口:“你现在对我怒火冲天有什么用!”言语间,他抛开了所有对少时玩伴如今身份的顾忌,其中七分恼火,剩下三分,则是忧虑。
一时间,两人都不再说话,背向站立着,竟都是在生闷气。然而,对于他们中的任何一人,这样的气终究是不会记恨的,因为那是最亲近的同伴间最彻心彻肺的口无遮拦,比起那些巧言令色,早已多了万万千的真挚。
“沉息,那名刺客的事你追查得如何了?”沉默许久之后,帝明终于首先开口,却换了一个话题。
“果然是进了幽都以后重新编入海西府督府侍卫的,而且,是通过了左扶风秋昌大人的审核批准。”
“秋昌的女儿现在是在北衙云岘军中当副统领吧,当年好像也是太后举荐的人物。这样看来……”
帝明没有说下去,却神色凝重,十指不经意间死死绞紧。他最担心的一点终于发生了,离氏家族终究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他们在寻找各种机会,甚至主动出手制造各种机会,让帝明陷入窘境,然后,又再寻机bī迫帝明让位。然而,他担心的原因却不是世族妄图借bī宫重振自己势力的可能,而是应晟暄。虽然帝明在心底里是相信自己的王弟的,却依旧会想到,作为离太后的亲生儿子,应晟暄是不是早已知晓那场刺杀或者今日朝议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