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变幻,从前的温暖不可避免地变成冷漠,从前的人事不可避免地被遗忘,但他至今仍然无法忘却这位北陆女子的第一眼,那时候,究竟自己做了些什么都已经是模糊的印象了,却清清楚楚地记得她看见自己之后略带羞怯的目光。一切,宛如梦境。
那一年,是天和三十二年,帝明十九岁。后来回想起来,史官总会把那一年当作一个转折点,无论是从帝明遇见和亲而来的北陆公主,或者是另外一件纠缠在种种因果之中不得解脱的事……
“天和三十二年四月,明王应晟明与暄王应晟暄奉命北上视边,行至云湖,恰时冰雪消融,暄王不慎坠水,身染恶疾,顺澜水而下,送沧làng城休养。”
——《应氏西澜纪事?天和三十二年》
史书上简单的一句,在帝明脑海中,却是应晟暄苍白的面容和冰水浸湿的衣裳,那样清晰到触感的细节,真实得令他永生难忘。
应晟暄并不是简单地“不慎坠水”,帝明清楚记得一个少年拿着匕首向自己冲来。这时,在一旁的晟暄向前侧迈了一步,电光火石的刹那,制住了少年的手,迫使他扔下匕首。然而那个少年倔qiáng地扭动身子,手肘向后使劲一顶。
虽说是四月,雪莽原上也只不过生长了些许墨绿的苔藓,而云湖上的冰层也不过刚刚开始融化。少年刺客这一顶,却让晟暄向后一滑,一脚踏开了湖上的冰裂处,直直掉下冰窟窿。
湖水冰冷刺骨,晟暄被救上来,送入车中的时候,面色青紫。“哥……我……我没事。”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又咬紧牙关,拼命止住颤抖,向应晟明挤出一丝勉qiáng至极的笑。
“你扣紧那刺客又怎么会掉下去,你倒好,在关键时候到松手了。真是个傻子!”应晟明一边半真半假地埋怨,一边解下身上的雪氅亲自为晟暄披上。
晟暄笑笑:“那不是刺客……不过……不过是个孩子。”
“你也才十六,半大不小的,也不过是个孩子。”应晟明瞪了晟暄一眼,又仔细地紧了紧雪氅上的扣带,将他裹了个严实,“我怕你这次跟我一同出来了,又像从前元夕一样免不了一场大病。”
“我和你出来,也不是次次都生病的……哥,你没事就好。”晟暄轻轻开口,停了停,又继续道,“哥如果出事了,又不知道多少人会担心,就更不用说了托娅和父王了……”
看着晟暄清水一般透彻的眼瞳,一时间,应晟明在欣喜之余,感到沉重。从小他就待这个弟弟极好,而晟暄对于他也是近乎依赖的。六年前的上元夜后,他们互相推说,是自己的主意要出宫,引得混乱的原因不在对方。从此,他们之间的羁绊越发牢固——都是想方设法要为对方好,却不知这样的好意越积越重。
晟暄落水之后,却没有立即高烧,医官查了,也说没事。晟暄自己也不以为然,逐渐,应晟明便放下心来,只嘱咐他多在帐中静养。
然而,三天后,终究是出事了。
应晟明四处都寻不到晟暄的踪迹,终于在关押那名少年刺客的牢房中找到了他。晟明刚想开口斥责,晟暄便软了下去,堪堪被旁边的侍卫扶住。昏过去之前,他对着那名蜷缩在角落中的少年轻轻说了一句:“我和明哥一定会让你看见一个清明世间。”
应晟明将晟暄送回帐中,一摸他的额头,陡然一惊。他看着正在诊脉的随行医官,心中焦急,却不能即刻开口发问。
医官收回手,犹豫着,却不开口。
“到底怎么了?”应晟明一悸,迟疑地追问道,“是不是极为凶险?”
医官点了点头,跪下地,道:“殿下,暄殿下生来就从娘胎里带来一股寒气,本来就不能碰冰水……如今……如今……”
见医官“如今”了半天不说下去,应晟明恨恨地一跺脚,喝道:“你倒是说啊!如今怎么样了?”
“暄殿下必定是洪福齐天的人……”
听见这样的话,应晟明立刻明白过来,只觉得眼前突然一黑——那场刺杀是针对自己,然而落水的却是晟暄。这一次,他该如何回报这个弟弟以xing命承载的好意……
医官见应晟明这样悲哀的神qíng,叹息了一声,开口道:“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明殿下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