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翰海部的女儿,谁的胁迫都不受!”洛莹笑着,用最后的气力喊出这句话,用的是西澜的语言。说罢,她的嘴角抽了几下,眼中终于浮上那层死人独有的浑浊灰色。
帝明沉默良久,终于向门口走去,跨出门槛的刹那,他顿了顿,轻声说了一句“厚葬”。
鲜红的血在地上缓缓蔓延开,鲜红的羊皮地毯吸足了血液,加深了颜色,却也如同被水或者酒浇湿以后的颜色一样。在风云变幻的世间,红颜无足轻重,却仿佛毒药,或者送给他人,或者用来杀死对方,或者就是毁灭自身。
帝明终究是被这毒药伤到了。几天之后的夜里,他看见铺天盖地的血,听见洛莹诅咒沧làng夫人托娅“不该苟活”,随后又听见她大声喊着“谁的胁迫都不受”将长矛从喉头拔出,紧接着,她满是血污的脸突然和沧làng夫人托娅的脸重合在一起,慢慢向他走近……帝明大声喊叫着从噩梦中惊醒,喉头一甜,便吐出一口血来。
沧làng夫人本就是帝明心中埋得最深的一道创口。帝明离开幽都,是想找一个可以率xing而为的地方自由呼吸,然而,那个一室烛火无法驱散黑暗的苦寒之夜,长矛刺穿了洛莹的咽喉,同时挑开帝明心中的这道创口,更深地刺入血ròu,使之永生不能弥合。
帝明接过递来的丝帕,擦去嘴角边的血迹,淡淡吩咐道:“朕要回幽都。”
九月十七,帝明自嘉遥关归幽都。
——《应氏西澜纪事?建平九年》
后世对帝明一生中的最后一场亲征,大多给予了褒扬,称这件行动是胤澜即应氏西澜末年最为硬气的表现。然而就帝明突然回幽都的原因,史书上只匆匆带过一笔,史家们翻看了那个时代遗留下的记录,也找不到一个确切说法。有人猜测,是养尊处优的国主受不了苦寒,不得不回幽都;还有人说,帝明是厌烦了战事,怀念幽都的安逸生活;又有人将北陆公主的自尽,与帝明对沧làng夫人的思念联系起来,说帝明的心在那时已冷透了……
人们最相信的,则是修编《胤澜书?本纪?帝明》的史官穆思敏给出的解释——他从建平九年的奏章中找出蛛丝马迹,认为是幽都群臣将奏折送去嘉遥关,指责帝明不该擅自决心攻打戈平关,又在奏折中附上了早已拟好的与忽伦汗国的求和书,帝明看见这份奏章勃然大怒,放心不下幽都形势,才急忙赶回幽都……
但史官给出的解释依旧不足以让所有人信服。因为,帝明自从沧làng夫人离开幽都后就将自己与众臣完全对立,幽都又有深得他信赖的暄亲王主政,暄亲王事事按照帝明吩咐,而且凭借他的声望,自然可以将主和派的意见压下去。而且,依照帝明越发狷狭的xing子和平时的作为,他理当不多加理睬这份出自世族求和派的奏折。
然而,穆思敏无法解释,为何帝明踏上归途前会突然派人急速前去幽都,将一纸药方送去暄亲王处……史家都认为这一纸加急的诏令,与帝明匆忙赶回幽都大有gān系,然而,无论谁都无法解释,所有的事qíng都好像是巨大拼图中的一部分,凑在一起依稀能让人看见大概模样,却还是少了最重要的一块——那一块,人人都知道不可或缺,却依旧被遗落在浩如烟海的史料中。
千帐灯(一)
帝明一走,仿佛带离了雪莽原在夏日里积存下来的最后一丝热气。仅存的疏淡阳光被厚实的云层遮蔽住,天空中,只有一片浑浊的颜色,仿佛是一双巨大的手,将昏暗的huáng漫不经心地掺杂在肃穆的烟灰里,随后随xing倾倒在云层上面。地上的茫茫冻土,也被皑皑白雪覆盖,再见不到沟壑纵横的黑色土地上依稀长出来的墨绿苔藓。雪莽原的严冬,终于如期而至。
“工匠重新造的那些连发弩都好了,几日之内就可以配发下去。”
听了秋澈的汇报,齐沉息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这件事qíng,总算是赶在戈平河完全封冻前做好了,暂时不必太过忧虑北陆人从那里突然攻到我们这嘉遥关下。还有,前些天,我去了次城楼,西角守望台上,有几块砖松动了,你千万记得要找几个工匠去看看。时候不早,你也早些去休息吧。”
齐沉息说完,向秋澈微微一笑,端起烛台,转身去看墙上的行军布阵图。他从前对于这位从前在的年轻将领并不了解,只晓得她是将门之后,自小被当作男儿一般教养,又在北衙云岘军当值。然而,这十几日的相处,让他发现,秋澈并非盛气凌人的贵胄子弟,事无巨细都办得十分妥帖,在苦寒的雪莽原上,她毫不体恤自己,竟仿佛当自己的身体是借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