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宰相不止文采非凡,更是舌灿莲花,使人不得不信服。只是巾帼哪里斗得过须眉?纵观古今,所谓一两个女中豪杰,只不过是男人们为了满足宽容大度的胸襟而说的体面话。”我低低一叹,悠长而无奈,“我武照能有今日,皆是运气。先有先帝宽容,又得陛下宠爱,我又何德何能称得上什么豪杰?真要说起来,并无半点值得炫耀,庆幸倒是有几分。我一介小女子,只是希望自己能活得像个真正的女人,有个真心宠爱我的丈夫,有几个天真活泼的孩子,哪怕是粗茶淡饭,我亦很欢喜。如今陛下要废我,我亦毫无怨言,只是我服侍陛下十数年,如今要走,心中确是有些割舍不下……陛下……”我已是哽咽,再也无法说下去,双膝一软,便跪在李治面前。
chūn风缓送,斜晖投下雕花窗棂的暗影,落日西沉,褪尽浮华,暮色静寂。
殿中烛火轻摆,似有黑影自半空间飘然飞下,落于我眉间。
李治亲手将我扶起,他原本憔悴的脸色愈发苍白,睁大的眸中隐隐泛着悔意,他擦去我脸上的泪水,伸手将我揽入怀中:“媚娘,此事非朕之意,皆是上官仪教我……”
一旁双眸了无神采的上官仪,已等同笼中困shòu,再不能挣扎,荧荧烛火映着他一身素袍,似染了些许人间烟火的暖意,显得如此悲壮而无奈。
我在李治怀中淡漠地笑了。
我是欣赏上官仪的,只是命运使我们成了敌人。这个世界上要是有真正的敌人,那这个敌人是幸运的。能成你敌人的人,是最懂得你的人,因为他远比知已更懂得欣赏你的好处,因为懂得,所以为敌。
上官仪恃才傲物,却又不识时务,心思中全无yīn霾,如桃源中不知魏晋的世外人。太过于天真,这也是一种傻气,傻气到了华丽。
螳臂当车,贻笑身前后世名,是为罪。
不日,许敬宗便请旨上表,以上官仪、王伏胜曾事废太子忠为由,指三人暗中勾结谋逆作乱,按律处斩。一箭双雕,上官仪伏诛,废太子李忠的威胁也彻底解除了。
李治对此毫无异议,此时,我却为上官仪心酸。
所谓的君恩如海、圣眷正浓,原来不过是笑话一场。沁凉chūn风chuī酒醒,只剩彻心入骨的寒。
我倚窗而立,天色愈发暗了,昏huáng的光极易使人陷入陈年的记忆。恍惚间,有雨猝然而至,轻击窗棂,打落于身,簌簌回响。刺骨的夜风,拂过我的脸,dàng向浓黑的夜幕。
皇后!
我只是皇后!
即便我贵为皇后,母仪天下,仍是个女人!我的一切权力和尊荣均来自于皇帝,我的生死荣rǔ也不过在李治一念之间!在这无上的皇权之前,我仍是处在了下端!
杀伐决断一任于心的称心快意,一旦接触,便是步步见血,从此深陷,再也不能回头。
长夜灯下枯坐,恍惚迷离中,东方已白。
朝日金辉,殿宇宏广深远,远处似有雄鹰展翅,御风而行。
我步出殿门,垂下目光,恰见庭前池中盈盈一泓清光,映出一个女子寂寥的身影。
苍白素颜,凌乱长发,神qíng惨淡,似是对人间的一切都了无兴趣。
只是她温和的眸中却涌动着一股杀气,明锐如薄刃,却分外地邪媚好看,似有一只睡在皮囊中的shòu,露出利爪与獠牙,迅猛地撕开束缚,咆哮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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皓月清辉如水,幽馨香浅浅烧着,缕缕淡烟袅袅散开。
弘儿伏案读书,神qíng专注,时而蹙眉凝思,时而摇头晃脑,手中láng毫在纸上轻点勾画。
我静静立于一旁,执袖亲自研墨,凝目望着他。
“母后。儿臣在读《chūn秋》,其中有载楚世子商臣弑其君之事。”弘儿抬头唤我,浓密的长睫扑闪扑闪,“圣人垂训,又为何要将如此大逆之事写上?”
“chūn秋战国之时,臣弑君、子弑父之事太多了。”我抚着他的发髻,轻声说道, “孔子作《chūn秋》,自然是要善恶必书,如此是为了褒扬善行,贬斥恶行呀。”
弘儿摇头,仍是不能接受,“纵然如此,只是此等大逆之事我总不愿听,母后,我想换一本书读。”
“好,你若不想读,母后自然不会勉qiáng你。”我颔首,浮华尘世在弘儿的眼里,竟是如此清晰纯粹得近乎透明,“你这孩子天生仁孝,将来必是个圣贤君主。《chūn秋》我们不读了,只读《礼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