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飒伸手掀开纱帘,视线始终在她脸上盘桓,朝颜对他眼中的惊痛视若无睹,仅是抱着孩子缓缓站起身与他平视,短短片刻视线的僵持,夜飒竟有些招架不住,因为那一刻,他在她眼中望见一种他再熟悉不过的光芒,是再无掩饰的野心。最后,他无力地垂下手,褪下指上那截碧玺扳指,放到了承晏的襁褓里,“他年纪还小,你先帮他收着吧。”
这个扳指意味着什么,朝颜自然明白。
“谢皇上成全。”她慢慢拜倒在地谢恩。
是夜里,昭阳殿四下深寂一片,只剩白烛的光芒在后园隐约闪闪烁烁,yīnyīn诡诡。
朝颜素衣胜雪,脂粉未施,命芳辰点了所有的蜡烛,大大小小的光晕照出她的身影,恍然间,透出她茕茕孑立的凄凉,她立在月下,双手合十,默然为那个匆匆夭折的幼小生命祈祷,纵然这样,却也明白,她这双手沾染上的血腥,再也洗不去。
烛泪垂结,一根根莹白的蜡烛一点点化燃贻尽时,夜已然深重。芳辰和串珠劝她夜深仔细身体,早些回房,这才罢了。绕过回廊,主仆三人才一进得寝殿殿门,就听里头黑暗深处传来沉沉的声音:“这么晚哪儿去了?”
这两年他最宠爱的是茉岚,茉岚在病中,他是应该留在麒麟殿的,朝颜不防他会来这里,略一迟疑,仍旧还是恭恭敬敬一个大礼,“刚刚在园子里转了转,皇上怎么忽然过来了?”
夜飒哦了一声,语气带着醉意的恍惚,“没什么,就是路过,顺道进来看看。”
两个人一站一立,分明都看着彼此,却隔着好远好远的地方说话,煞是怪异了些,芳辰立在一旁,小心翼翼道:“不如奴婢点一盏灯来吧!”
朝颜默然,还是夜飒摆手说不用,示意她们退下。
于是,四下里忽然安静下来。
廊下的灯火映着朝颜的身影,她在原地踟躇一阵,终还是慢慢上前,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偌大的殿里,昏昏暗暗的一片,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再不复前几次见面相互恨着那般激烈,而是长久的沉默。
安静了一阵子,夜飒才道:“还记得去年端午么?酒肆里的伶人说咱们有夫妻相,你当时听了很高兴,还敬我酒,说的话朕一辈子都记得: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那时候明明都好好的,怎么就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呢?”
她心下五味杂陈,慢慢说:“一直是我的错,是我眼高于顶,不该有那么多不切实际的幻想。曾经以为,在这个宫里,即便是所有人都厌弃我,都鄙夷我,只要还有一人肯信我,护我,怜我,都值得我忍下去,坚持下去……”她苦苦地一笑,目光缓缓望向夜飒,又是一叹:“可终究一切都不得长久,我看着你娶妻纳妃,我看着你后宫三千,我看着你儿女满堂,却什么都做不成,夜飒,我真的已经累了,很累很累,你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朝颜从来没有这么平静地和夜飒说过话,可能真的已经是哀莫大于心死了。现实如此残酷,一点一点斩断从前的所有过往,露出了狰狞的本来面目。
两人彼此都明白不光已经回不到从前,甚至也无法继续粉饰太平,继续伪装了。他们都是如此倔qiáng而骄傲的人,依旧不肯妥协,不肯退让,不肯改变。他们之间,注定是一盘疮痍满目的死局。
烛火下,她的笑有些悲凉,“不过这样也好,有些事qíng看开之后,从前拼命想得到的,就再也不想要了。”
夜飒始终看着她,眼底却有一种奇异的宁静,他笑了笑,“可能这辈子,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反正我也从没奢望过你会真的爱我,如今你恨我至此,这样也好。”他慢慢吁了一口气,慢慢地将最后一句又重复了一遍,“这样也好。”
黑暗里,一阵诡异的安静。
直到夜飒问:“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最后你坦诚回答我一句,皇长子的死,到底与你有没有gān系?”
她仿佛就等着他问这句话,“若我说是呢?”
黑暗中看不清夜飒的神qíng,只听他停了一会,才道:“若真的是,朕也无话可说,从前允诺过你,无论你做错什么,朕都不会再追究。如今你想要的朕都给你了,只望你今后好自为之。”
最后四个字说得不轻不重,朝颜心中明白,是他终于肯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