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他们统统消失了。
相见,争如不见。
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最断肠。
走在校园中的那个人,仿佛还是原来的我,我专心致志绘画,饱受专业老师的褒奖,同学们待我都很好。可是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突然死去。
我开始抽最烈的烟,喝最烈的酒,我夜夜失眠。
已经没有什么人,可以让我重归清醒。
我付不起现在这套房子的房租,我准备搬出来,租了一间很小的房子住下。一个闷热的午后,我整理出很多东西。成套的红木家具,瓷器,手工艺品,已经统统被我卖掉。整理到那个大箱子的时候,我轻轻打开。
丝绸的,纯羊毛的,丝绒的,外套,大衣,旗袍,连衣裙,静静残留着那天母亲的气息和话语,带着二十年来的残缺记忆,一点一滴,涌上我的心头。
“若棠,你长得太快了。”
“若棠,你怎么老不记得带伞?”
“若棠,这学期的学费在桌上,自己取。”
“若棠……”
“若棠……”
我不再想下去。我把所有的衣服倾倒出来。这些华服不适合我,不如统统捐出去。
我是一个薄qíng的人。
到后来,我索xing把箱子翻转过来,奋力覆在地上,然后,我看到那两张薄薄的纸片。我拈了起来。
一份是我的出生证明,上面列了两个名字:Aronld Hode、MEI Shan。
另一张,是母亲留给我的:
他有恩于我。他从未向我隐瞒有妻儿的事实。我不曾后悔。
对不起,女儿。
我看了看,再看了看,十分平静地将它们又放了回去。我因为酒jīng麻痹而昏沉的脑子开始刺痛起来。
几乎与此同时,一道闪电从窗前划过,我手中的衣服猝然掉地。母亲,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吗?
你早该料到的,所以,你选择以这样的方式来告诉我。
Aronld Hode,何舯坤。
窗外,倾盆大雨瓢泼而下,闪电一道接着一道,我坐在地上,一片láng籍。不知过了多久,我竟然昏昏睡去。
我梦到一双手,轻轻拨开我的头发,我梦到一个唇,缓缓贴上我的额头,我听到一个声音,焦灼而痛苦地:“若棠,若棠,若棠……”
“若棠,等我。”
是他。
梦中的我,凄楚而欢喜地伸出手去:“临甫,临甫……”
……
我睁开眼睛。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雨仍在下,空dàngdàng的室内,除了我,别无一人。
我又做梦了。
我打开灯,轻轻叹了一口气。我转过头去,却倏地一惊。
在那条母亲生前最爱的长案几上,赫然放着一个小小的铁盒。我的心几乎也跳了出来。他来过了!
我顾不上打伞,顾不上关门,发疯般朝外面跑去。大雨瞬间将我湮没。我大口喘着气,在川流不息的人流中到处找,我拼命挤拼命找,我听到身后的一长串喇叭声,我置若罔闻。
路口,我狠狠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一转身的时候,我看到他了
就在街那头,只身坐在一辆出租车的后座上,他低着头。
瓢泼的大雨中,我站在街这头,看着他,与我擦肩而过。
“若棠,给你。”
“桂花糕?”我不怀好意地笑,“不是你的最爱么,怎么舍得送给我?”
他扁扁嘴:“你不是很要这个盒子调色彩?”恋恋不舍。
我拈起一块糕:“嗯,未吃口水流,好糕啊好糕……”
他的脸色变了又变,如一张现成的调色盘。
……
我打开它。
我看到那张瓷盘了,已经修复过。
我拿出来,灯光下,细细看去,一条一条细微的裂痕,如蛛网,纵横jiāo错。
我不知道,那样的千百块碎片,要怎样,才可以一点一点粘到一起,如往昔。
临甫,他一回去,就什么都知道了。
临甫,这一次,你是真的,要向我诀别了吗?
chūn去chūn又回。有些事,错过了,便是漫长的一生。
我把每月必定汇到的汇款单统统退了回去,我对专程来伦敦找我的何舯坤避而不见。我知道,何伯母因为病qíng复发已经溘然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