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回光返照。”璇玑冷道,她的表qíng总是平静而淡漠,从她的话中也测不到什么温度,而此时语调更是冰冷,令人闻之生寒:“公子病了许久了,从你同意改嫁那天起他就开始渐渐死去,一天比一天更虚弱,最后这几天根本不能下chuáng,但他和老爷怕影响你出嫁的心qíng,所以一直不许人告诉你。到了昨天,他奇迹般地硬撑起来,穿上了他最喜欢的衣服,然后让你来见他最后一面,是想给你留个好印象,亲口对你表示祝福。但你一走后他便晕倒在地,直到晚上才醒过来,随即又像没事人似的起身,一个人朝楼上走来,整夜把自己关在这个房间里,也不许人进去伺候。我在门外守了一夜,今晨唤他数声都没听见答应,便推门进去,才发现他已经……”说到这里声音有了哽咽之意,她轻拭了拭眼角,倔qiáng地抬起头继续道:“他伏在案上,吐出的血染红了胸前大片衣襟,案上也处处是斑斑血痕,面色白得近乎透明,疼得眉头都皱了起来,却还带着一丝微笑……我给他换上了新衣,给他洗gān净了脸。公子一向是个喜欢洁净的人,不能容忍一点污渍的……”
庞荻一直愣愣地听着,听到这里忽然接口,微笑着道:“是呀,他很爱gān净,特别喜欢穿白色的衣服。我初见他时,他就穿着一身白衣,长袍广袖的身影翩然立于那年清明的杏花微雨中,与我目光相触时也不知回避,只唇角微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
然后又走过去坐在王雱身旁,脉脉地看着他,伸手缓缓抚摸着他的额头、鼻和唇,昔日qíng景霎时如cháo涌来,一幕幕在她脑中重现:
寿宴赌书,他写下《倦寻芳》,“恨被榆钱,买断两眉长皱。忆得高阳人散后,落花流水还依旧。这qíng怀,对东风,尽成消瘦。”然后走到她面前,对男装的她深深一揖,朗声道:“请女公子雅鉴!”
花烛之夜,她悄然观察他沉思间,他却突然睁开眼,带着一丝暗含三分邪气三分狡黠的笑容问道:“娘子想是从来未见过如我这般体貌娴丽的人吧?”
他喝药之时身披一件白色宽大晨衣,头上的束带散了开来,一头长发带几分凌乱地披泻而下,直达腰际……用衣袖缓缓点拭唇角,广袖轻扬,姿态优美之极。她问他药苦不苦,他扬眉笑道:“娘子何不亲自一尝。” 然后作势往她唇上吻去……
她生日那晚,他chuī箫,她抚琴,在心中随之唱道:“yù白首,誓白首,此世长相守……”
她在院中赏梅,他临窗对着梅花丽影起笔作画,随后她点睛,并题字:“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她缓缓地为他梳发,他则透过面前的铜镜看着她微微地笑,在她伸手至镜边选取发带时极自然地牵过她的手,引到唇边吻了吻。
听说她在杭州见了苏轼,他故作生气状,拉被蒙脸不听她的解释,在里面说:“不听。气死啦!”……后展颜微笑道:“也是。只我这头美发就够苏轼长好几年了。”……
在江宁,他们难得地寻回了片刻温馨时光。在听说她不走后,他释然。坐直,微笑,朝她扬袖舒手,柔声说:“荻,来,让我亲亲。”
……
对呀,那时他感觉到她可能会回娘家都会那么痛苦,又怎么可能真的潇洒地把她割舍给颢呢?他的轻松,他说服她的话都是假的,其实他早把她视为与空气、阳光和水一样重要的维系生命的必需品,放弃了她,就等于放弃了生命。
我怎么没想到这点呢?我怎么允许自己没想到呢?庞荻双眸一暗,幽然道:“我真是犯了个大错,离开他,无异于亲手杀了他。”
璇玑看着她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心终于微微一软,叹了叹气,道:“少夫人无须如此自责,其实公子很希望你改嫁,并且为促成你与岐王殿下的姻缘亲自做了许多事。当初他把岐王殿下请到家中就是想为你们制造接近的机会,那晚岐王殿下到你房中,也是他吩咐我去锁门的。只是他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结果整整一夜未眠,天一亮就迫不及待地冲上楼去,怒不可遏地打了你们。后来他经常对你恶言相向,冷嘲热讽你与岐王殿下的关系,固然是嫉恨jiāo加难以控制自己的qíng绪,但我想,他多多少少也有点想自毁形象迫你死心的意思罢。他那么爱你,虽然qiáng行压制住自己的感qíng刻意疏远你、冷落你、折磨你,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却经常悄悄上楼来在你房前一守就是大半夜……他很想为你另找个好归宿,但见你与岐王殿下渐生感qíng后却又无法接受,于是做出许多伤人伤己的事,自然使你痛苦非常,但对他来说,这种痛苦却是双倍的,他自己在痛,而你痛了他也会为你而痛,何况这种痛苦是他亲手造成的,深重的内疚感会令他痛上加痛。他天天活在这样的矛盾心qíng中与自己jiāo战,如果换作他人,只怕也会疯了。最后,毕竟是他的理智占了上风,在岐王殿下提出求亲后,他不仅同意你改嫁,还费尽心思地让蔡公子找岐王殿下誊写那词给你,说服你安心嫁给岐王。现在他人已经不在了,以前的一切恩怨是非就一笔勾消罢,少夫人与岐王殿下好好生活,不要辜负了公子一番好心美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