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绿绮思_作者:亦舒(43)

2017-03-15 亦舒


    他一巴掌掴在我面孔上。我吃痛,大声嚎叫,“打死我,打死我好了,真面目可卖出来了,忍得很辛苦吧,我原是眼中钉,快快除掉我图乾净如何?”

    父亲簌簌的发抖,“天呀,十八岁的孩子说的话如毒妇,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还是要我死?你们说,你们说!”我不放过他。

    父亲咬牙切齿的说:“像你母亲!冷血、自私,世人爱你,你恨世人,心理不正常!”

    “都骂出来了,好,好得很,”我狞笑,“你们是完美的圣母玛利亚,太伟大了,拿石头扔我?看我痒不痒、痛不痛,到电台去广播呀,说一说你们如何爱我──”

    父亲把全身的力都贯注在右手,挥出击打我,我的头顿时嗡嗡着响,半边睑像是要飞出来,一只眼睛立刻看不见东西,嘴角渗出咸味,我身体如纸鹞般飞出去,撞在地上,后脑先着地,四肢渐渐麻木,失去知觉,最后听到的是后母的尖叫,“你打死了她,你怎么可以打她?”

    我昏死过去。

    等醒的时候我独自躺在chuáng上,睁开眼来,医生说:“好了好了,没事,一点都没事。”

    我的记忆所及,昏死过去之前被父亲打击,如今一边面孔辣辣作痛。

    父亲焦急的面孔趋向前来,我别转脸,不要看他。

    后母说:“只肿了一只眼睛。心媛,别这样,你父亲已经很内疚,别这样。”

    我把整个身体转到面向墙壁。

    父亲站起来,“现在轮到你进医院了,唉。”

    “可是谁看顾心媛?”后母问。

    “她已经十八岁了。”父亲说:“来,我们走。”

    做戏,完全是做戏。

    我眼看他们,一起与医生离开。

    我眼睛上的肿与头上的瘤一星期后才退掉,而后母一直没有回来,她住院安胎。

    我不是没有内疚,怪只怪自己太冲动,生活中的失意一定要控制,然而我又随即原谅了自己,我还年轻,他们不应与我计较。

    一星期后,父亲进我房来说:“我有话跟你说。”

    我默默地跟他进书房。我明明知道要说什么,但是一颗心不期然碰碰大跳起来,手心出汗、头痛。我苍白的想:完了,他要与我摊牌了。

    我看看他。

    他说:“心媛,你妈妈流产了。那日你将她推跌在地,她就开始流血。”

    当然是我的错,毫无疑问。

    “心媛,十年了,你那么固执地对待她,立意要与她做仇敌,为什么?”

    我看着地,不出声。

    “为什么?心媛,她对你不错呀。”

    我仍然不出声,但我听见我的心在滴血,嗒,嗒,嗒。书房内万分静寂,但是我听见我心流血的声音。

    “心媛,你心头打着一个死结,为什么?父母离婚在今日也是很普通的事了,你为什么放不开来?你到底想怎么样?是否想父母重拾旧欢?是否想我仍然把你当婴儿?你说呀……”

    我不说,我把头抬高,看着天花板。

    “心媛,你这样子,我很痛心。”

    我微笑。

    “你在家里这么不愉快,我想把你送到寄宿学校去。”

    这是正题。

    我开口:“现在转校,很不容易。”

    “我正在替你注意。”

    “找到学校的话,又不影响功课,我愿意去。”

    一大段沉默。

    “你没有其他的话要说?”

    “没有。”

    “心媛,只要你肯认一声错……”

    我打断地:“我唯一的错,是生在这个不幸的家庭里。”说完之后,因觉得太戏剧化,不由得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