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_作者:亦舒(59)

2017-03-15 亦舒


    我说:“明午四时,日落大道二十三公里处。”

    夫人说:“这是明智之举。”

    我苦笑,“不这么做行吗,他们会把我脑袋炸成碎片。”

    她不说话。

    “夫人,到了那边,允许我来找你。”

    她笑了,“傻女,我不认为我能活到八十八岁。”

    我肯定的说:“你一定能够。”

    “长寿不一定是福气。”

    我固执的说:“夫人,你一定多寿多福。”

    她不住轻笑。

    “让我来探访你们。”

    “活到九十高龄,不一定有力气招呼朋友。”

    “我不是普通朋友。”

    “好吧,如果记忆还在,我们也在,你可以来吃茶。”

    “谢谢你,夫人。”

    啊至少在那个荒凉冷漠的世界里,我还有一位朋友。

    最后一日的早上,我与方中信都十分沉默。

    我与方中信都决定把爱梅送到学校去,免她受刺激。

    小孩不疑有他,高高兴兴穿上校服,背好书包出门。

    她上车之前,我紧紧拥抱她。

    稍后我仍可以见到她:只不过届时她已是一名老妇人。

    我凄酸的想,早上的花,傍晚已落在地上,人生如梦一样。

    方中信握住我的手,“永别了陆宜。”

    他眼睛红红,分明也是哭过来。

    我说:“快点找个伴侣,好好成家,养一大堆婴儿,在孩子们哭笑声中,时间过得特别快,日子活泼热闹,只有儿童清脆的笑语声,才能拯救成年人的灵魂。”

    他摇头,“你不必说废话安慰我,希望时间可以医治我。”

    我只得住嘴,心如刀割的呆视他。

    自上午九时开始,我的头开始剧痛,初初是每隔一小时痛一次,每次约一分钟,别看这数十秒钟,已经叫人受不了,我用双手抱牢头部,痛得眼前发黑,滚在地下。

    警兆来了。

    要是不回去,也会活活痛死、开头还瞒着方中信,十二时过后,频率加密,已达到半小时一次,他在我身边,躲也躲不过,看着我受苦。

    我痛得不觉身体思想存在,整个宇宙只余痛的感觉,假使疼痛可以止住,叫我做什么都可以,死不足惜。

    在痛与痛的喘息间,方中信把车子自糖厂驶出,往日落大道飞驰。

    我浑身的微丝血管因qiáng力忍耐而爆破,针点大紫红色斑点布满皮肤之上,看上去好不诡异。

    抵达日落大道二十三公里,我竟然有种大赦的感觉,好了好了,快完了,但愿不要再受这种酷刑。

    小纳尔逊氏一早在等,见到我们,立即下车来会合。

    我问:“时辰到了没有?”

    “快到了。”方中信扶着我,“剧痛已经开始?”

    我点点头。

    “坚qiáng一点。”他拥抱我。

    他们数人把我的车子放在一个很奇怪的方位,着我坐好,关上车门。方中信自车窗伸手进来与我握住。

    “不要害怕。”他脸色苍白。

    我嘴唇颤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纳尔逊说:“方先生,请你即时退开,彼方即时将加qiáng万有引力接她回去。”

    方中信松开我的手,车窗自动关上。

    我瞪着眼睛看牢方中信的面孔,即使看多一秒也是好的,他似乎在大叫,表qíng痛苦,纳尔逊把他用力拉开。

    我用手敲着车窗,忽然之间觉得ròu体与心灵的痛苦已到极限,无法再承受,我尖叫起来,一声又一声,用力推打着车门,要出去与方中信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