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_作者:亦舒(11)

2017-03-15 亦舒


    我取起话筒。

    是涓生。

    他似乎有点哽咽,“孩子们睡了吗?”他还有点良知。

    我答:“睡了。”

    “子君,我对不起你。”他说,“但是我不能放弃爱qíng,子君,我以前爱过你,现在我爱上了别人,我不得不离你而去,求你原谅我。”

    不知怎地,我听了涓生这种话,只觉啼笑皆非,这是什么话?这是九流文艺言qíng小说中男主角的对白,这种浅薄ròu麻的话他是怎么说得出口的,史涓生,你是堂堂一个西医,史涓生,你疯了。

    我只觉得我并不认识这个滑稽荒谬的男人,所以竟没有表现得失态来。

    我静静问:“你恋爱了,所以要全心全意地抛妻离子地去追求个人的享乐,婚姻对你只是一种束缚,可是这样?”

    他在那边沉默了很久,然后说:“子君,我实在迫不得已,子君,她叫我离婚——”

    我长长叹息一声。

    “你就这样一走了之?还有很多事要解决的呢。”我说,“孩子们呢?两人名下的财产呢?你就这样不回来了?”

    “我们,我们明天在嘉丽咖啡厅见面。”

    我喝一声:“谁跟你扮演电影剧qíng。明天中午我在家等你,你爱来不来的,你要演戏,别找我做配角。”我摔下话筒。

    我发觉自己气得瑟瑟发抖。

    涓生一向体弱,拿不定主意,买层公寓都被经纪欺侮,一向由我撑腰,日子久了,我活脱脱便是个凶婆子,他是老好人。

    好了,现在他另外找到为他出头的人了,不需要我了。

    我坐在chuáng边,对着chuáng头灯,作不了声,偌大一张chuáng,怎么题呢?

    我根本没有独个儿睡过一张chuáng,儿时与母亲挤着睡,子群出生便与子群睡,嫁到史家名正言顺与丈夫睡。开始时涓生有鼻鼾,我失眠,现在听不到他那种有节奏的呼噜呼噜,我反而睡不着。

    天下的弃妇不止我一个人,她们都是孤枕独眠,还有似唐晶般的单身女子,她也不见得夜夜笙歌,到街上胡乱扯个男人回来伴眠,我绝望地想,我总得习惯下来。

    我害怕,一只石英闹钟嗒嗒地响,我喉头gān涸,无法成眠,家中一向没有安眠药,涓生从不赞成将药带回家来。

    正在这时候,房门被轻轻推开。

    我问:“谁?”

    “妈妈,是我,我睡不着。”是安儿。

    我说:“过来跟妈妈睡。”

    “妈妈,”她钻进被窝,“妈妈,以后我们会怎么样?”

    我听见自己坚定地说:“不怎么样,照以前一样的生活。快睡吧,明天还要上学。”

    安儿似乎放心了。

    我伸手熄了灯。

第二章

    一整夜没睡着。我也不相信涓生与那位辜玲玲女士可以睡得熟——

    涓生是因为内疚。而辜女士大半是为惊喜jiāo集,兴奋过度。

    她等着要看我出丑:大跳大嚷,决不肯放手,开谈判,动用亲友作说客、儿女作武器,与她决一死战……

    我不打算满足她。

    人要脸,树要皮。一个女人失去她的丈夫,已经是一最大的难堪与láng狈,我不能再出洋相。

    这些年来,我自然不能说自己是个十全十美的好妻子,世上没有这样完整的人,但我敢说自己称职有余。哪个妻子不是吃吃喝喝地过日子?谁跟过丈夫下乡耕田出过死力?

    我默默淌下眼泪,天亮了。

    整夜我没有合过双眼。

    安儿起chuáng,还轻轻地,怕吵醒我。

    我这个女儿早熟,已具少女韵味,也非常懂事,她完全知道父母间发生了什么事。

    她对我的怨怼,是因我懵然不觉丈夫已变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