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下班喝上一两杯松弛神经。
渐渐喝得比较多,并且期待那杯酒。
才廿多岁,我叹息,去日苦多,几时才捱得到老。
母亲半夜老是起来咳嗽,同她去看医生,医生劝她退休。
多年来积劳成疾,建康早已崩溃,她浑身是病:支气管、胃、肝、肾、心脏都不大健全,严重贫血、神经衰弱。
归途中,在车子里,母亲紧闭著双眼,忽然微笑,我正诧异,她却轻轻说:“当我年轻的时候,我亦是个标致的女郎。”
听了这两句表面平常底子辛酸的话,我鼻子发酸,眼泪几乎要冲出来。
我握紧母亲的手,这个潦倒半生的女人,我必须照顾她,除了我她还有谁呢。
一年后她去世。
没有公开发丧,没有刊计闻。
告了一星期的假,每夜去喝个烂醉!踉踉跄跄的离开酒吧,走到路灯边,开始靠牢灯柱呕吐,也不觉ròu酸,吐完使用手擦擦嘴,活像路边流làng汉。
说来真是惭愧,母亲去世,我竟有些如释重负,多么不孝。
另一方面想,她这一生,有限温存,无限辛酸,活到八十岁那么长寿,也未必是福,徒然白熬日子。
不要说是她,有时连年轻的我都觉得不愿在chuáng上爬起来!不想刷牙漱口再一次去面对现实,怕见太阳,怕那些做不完的工作,应付不完的人事,过不完的日子。
母亲早些安息,对她好,对我也好。
我索xing坐在石阶上,哭泣起来。
让警察来赶我吧,我不在乎。
──啧啧啧。
我用手擦面孔,谁?我胸中灵光一闪。
“是不是你?”我大声叫,“请出来安慰我,我需要你!”
──我就在你身后。
我转头。
抬不起的头终于抬起,再不避嫌疑,伸手过去紧紧握住她的手。
她成熟了,长发挽在脑后,下巴比从前较尖,身上雨衣改了长时髦的款式,秀丽如昔。
她的手温暖如玉。
──为何时时悲伤?
“也不过数年一次而已。”
──一生一次也已大多。
“但太阳从来未曾照在我身上。”
──是吗?太阳什么地方去了?
“日蚀。”我赌气地回答她的笑。
──不可能,顶多是金环蚀罢了,你可以看到太阳,太阳也见得到你,只不过边缘部份被yīn影遮住,人生就是这样。
“可是我痛苦。”
──痛苦塑造xing格。
我笑出来,真说不过她,但是我愿意输。
──好好地走完这条路,你还没有开始呢。
“我知道。”
──这才乖。
“让我问你几个问题。”
──我不一定回答。
“你会不会老?等我五十岁见到你的时侯,你会不会白发萧萧?”
──你不会再见我,你不再需要我。
“胡说。”
──你应当庆幸才是,我只在因苦的时刻出现,以后你都不会再有再会见我。
我把她的手贴在脸夸,留恋而固执地不肯放手。
──你会与女友重逢,组织家庭,养育孩子,你的生活会过得很幸福。
“谢谢你。”
──谢我?谢你自己。
“糖呢?”我问:“你欠我一粒糖。”
──没有糖,成年人哪里还吃糖。
她一直微笑,笑容使我心旷神怡,就像看著chūn风chuī皱一池微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