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环蚀_作者:亦舒(57)

2017-03-15 亦舒


    我开始下班喝上一两杯松弛神经。

    渐渐喝得比较多,并且期待那杯酒。

    才廿多岁,我叹息,去日苦多,几时才捱得到老。

    母亲半夜老是起来咳嗽,同她去看医生,医生劝她退休。

    多年来积劳成疾,建康早已崩溃,她浑身是病:支气管、胃、肝、肾、心脏都不大健全,严重贫血、神经衰弱。

    归途中,在车子里,母亲紧闭著双眼,忽然微笑,我正诧异,她却轻轻说:“当我年轻的时候,我亦是个标致的女郎。”

    听了这两句表面平常底子辛酸的话,我鼻子发酸,眼泪几乎要冲出来。

    我握紧母亲的手,这个潦倒半生的女人,我必须照顾她,除了我她还有谁呢。

    一年后她去世。

    没有公开发丧,没有刊计闻。

    告了一星期的假,每夜去喝个烂醉!踉踉跄跄的离开酒吧,走到路灯边,开始靠牢灯柱呕吐,也不觉ròu酸,吐完使用手擦擦嘴,活像路边流làng汉。

    说来真是惭愧,母亲去世,我竟有些如释重负,多么不孝。

    另一方面想,她这一生,有限温存,无限辛酸,活到八十岁那么长寿,也未必是福,徒然白熬日子。

    不要说是她,有时连年轻的我都觉得不愿在chuáng上爬起来!不想刷牙漱口再一次去面对现实,怕见太阳,怕那些做不完的工作,应付不完的人事,过不完的日子。

    母亲早些安息,对她好,对我也好。

    我索xing坐在石阶上,哭泣起来。

    让警察来赶我吧,我不在乎。

    ──啧啧啧。

    我用手擦面孔,谁?我胸中灵光一闪。

    “是不是你?”我大声叫,“请出来安慰我,我需要你!”

    ──我就在你身后。

    我转头。

    抬不起的头终于抬起,再不避嫌疑,伸手过去紧紧握住她的手。

    她成熟了,长发挽在脑后,下巴比从前较尖,身上雨衣改了长时髦的款式,秀丽如昔。

    她的手温暖如玉。

    ──为何时时悲伤?

    “也不过数年一次而已。”

    ──一生一次也已大多。

    “但太阳从来未曾照在我身上。”

    ──是吗?太阳什么地方去了?

    “日蚀。”我赌气地回答她的笑。

    ──不可能,顶多是金环蚀罢了,你可以看到太阳,太阳也见得到你,只不过边缘部份被yīn影遮住,人生就是这样。

    “可是我痛苦。”

    ──痛苦塑造xing格。

    我笑出来,真说不过她,但是我愿意输。

    ──好好地走完这条路,你还没有开始呢。

    “我知道。”

    ──这才乖。

    “让我问你几个问题。”

    ──我不一定回答。

    “你会不会老?等我五十岁见到你的时侯,你会不会白发萧萧?”

    ──你不会再见我,你不再需要我。

    “胡说。”

    ──你应当庆幸才是,我只在因苦的时刻出现,以后你都不会再有再会见我。

    我把她的手贴在脸夸,留恋而固执地不肯放手。

    ──你会与女友重逢,组织家庭,养育孩子,你的生活会过得很幸福。

    “谢谢你。”

    ──谢我?谢你自己。

    “糖呢?”我问:“你欠我一粒糖。”

    ──没有糖,成年人哪里还吃糖。

    她一直微笑,笑容使我心旷神怡,就像看著chūn风chuī皱一池微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