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一首歌。”我说。
她唱:“如果你要离去。
在一个夏日。
你不如连阳光也带走,
我现在告诉你,
当你掉头而去,
我渐渐失去生命,
直到下一个再见……”
“可爱的歌。”我说。
“是的。”她说,“你也唱一个。”
“我不会唱歌,我背一首诗给你听听。”
“好,你背。”
“如果我再见你,
隔了多年,
我如何招呼你,
以静默以眼泪。”
她把头转向车窗,很久不出声。
公路上车子渐渐少了。两百哩。我离家足足八千哩。妈的八千哩。后天就回去了。在机场上有什么人在接我呢?父母,亲戚,没有女朋友。就是没有女朋友,有个女朋友就好了。
我脸上应该挂个什么表qíng?大喜yù狂?哭?拥抱?还是什么,我不知道。
我说:“再唱一首歌。”
“我不能再唱了。”她说,“歌是不能唱得太多的。”
“再为我唱一个,我是陌生人,不要紧。”我说。
“陌生人?”她注视我一会儿,“多年之后,在街上碰见我,你会认得我吗?”
我一呆。她的问题为什么这样特别呢?为什么她要人记得她?为什么?当然我是会记得她的。相信我,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子,不容易忘记。
我因此问:“多年?多少年?”
“五年?十年?”
“是的。”我答,“我会记得你。我会说:‘你好吗?’提醒你,有一次在外国,你搭过我的顺风车。十年是很短的日子,时间,时间是很奇怪的因素。但三十年之后,五十年之后,我就不肯定了。”
“谁活得这么老?”她索然问。
“有些人还真活到八九十岁。”
“真痛苦。我怕死,我不大想这个问题,有时候怕得尖叫,但是老,老是可以避免的,反正只有一死,老是可以避免的。”
“别说这种可怕的话,有些事qíng,多想是无益的,最好不想,你明白?”
“我明白。我明白得很多,只是我做不到。”
我用一只手驾车,左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想得真多,想这么多有什么意思?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是不能想的。像这条路,起初有月色,后来下雨,现在降雾。这雾啊,遮住了前面的视线,车子仿佛驶往永恒,永远不会到达目的地了,连我也害怕。
我与她在车子里说着话,我真的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吗?我好像是她最好的朋友。我们了解对方之极,可以一直不停的说下去,说下去。
“如果你疲倦,躺一下。”我说。
“不用。”
但她还是闭上了眼睛。她有很密的眉毛,黑发垂在车椅背上。黑发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头发。我要开车,我不能盯住她看,太可惜了,如果我早些日子认得她,我在英国这三年不会这么寂寞。这三年来我什么样的女孩子都见过了,不过只限中国女孩子:新界来的女侍,开林宝基尼上学的千金小姐,自费半工读的好学生,女护士,嫁过来落籍的新娘子,什么都有,就是没见过她这样美的。
我这些年来,正在找她这样一个女孩子。
如今见到了,却迟了,我要走了。
车子渐渐驶入市区,天亮了。一种灰色的亮光,不是蓝的。先看到的是海德公园,在一种朦胧下特别美。她好像睡着了,我不知道她要在哪里下车。老实说,我不想她下车,下了车就是分手,分手几时再见?
但是她睁开眼睛,她说:“到啦?”
“到了。”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