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丈夫?”我说,“你的……”
“是的,五十九岁了。相当有钱,我们是正式结婚的。你以为我凭什么想来看一幅画就来了?你以为我哪来的钱?一个有钱的父亲?但是我的父亲一毛钱也没有,十五岁开始我在后母底下生活,他死了,后母也死了,我想法子活了下来,我比所有人想象中活得好,我懂得爱,比你懂得多。男人骗我,骗过很多次,但我的丈夫是可靠的,因为我利用他,他利用我,我们互相眷恋着对方。这是一个简单的故事。他教育我,他照顾我,他喂饱我,他是一个好人,所以我一定要在天亮之前回去。”
我呆呆的看着她。
她别转了头,“有些故事你是不会明白的。来,请送我回旅馆。”
我低下了头。
隔了一会儿,我问:“你的丈夫……他知道有人陪你去看过鲍蒂昔里?”
“我不知道。也许他知道,我从未问过。他是好人。他以前是个医生,我很幸运,他看中了我。我不过是一个叫……含笑的女子,现在,我可以每天换一袭丝袍。”
“他对你好,那就够了。”我说。
“他的确对我好。我一直想离开他。因为他老,因为我在他面前有自卑,因为我不爱他。但是其他的男人骗我。他们尽量骗我,而且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她平静的说,“但是我知道,所以我又回到老头子那里去。有时候我寂寞了,我便来看《维纳斯出世》,我曾经开心过,现在我自己也将近老了,我不应该再噜嗦了。”
“穷有什么不好?”我问。
“非常的不好,给后母欺侮,给兄弟欺侮,被其他的人看不起,想读书没学费,想穿衣服没能力买,非常的不好,充满了恨。”
“你不还是恨这个世界吗?”我问。
“到底是一种心平气和的恨。”她含笑说。
“每个女孩子都像你吗?”我伤心的问。
“并不,我是非常非常的幸运。”她说。
“你很美丽,我喜欢你的头发,那些小小的波làng,它们一定是天然的。它们这么长,你一定留了很久,我从头到尾的喜欢你。”
“不,头发原是直的,在巴黎烫成这个样子,花个三百多个法郎。你是一个孩子,你不明白,没有一样事是真的,在太阳底下,没有一样是真的。”
我摸着她的头发,我忽然哭了。就像她看到那幅画的时候,每一样美丽的事qíng,这世界总有法子可以将之丑化,这世界有的是办法。她对着那张画哭,也是同样的道理吧。我用衣袖一角轻轻的擦gān了眼泪。
“请送我回去,好吗?”她轻声问。
我点点头。
我们缓步走回去,我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做人是要这个样子,非这个样子不可。
走过一个花园,开满了花,我说:“费奥里。”
她说:“费奥里。”
我指着玫瑰:“露萨。”
她点点头。她是这么的聪明。
还有小店没打烊,我买了一支“芝拉蒂”给她。
世界上有些事,是人永远也猜想不到的。
我送她回旅馆,大堂一组沙发上坐着一个老头子,见了她马上站起来。
他并不十分老,半老而已。风度很好,体格也还过得去,而且非常的礼貌。含笑为我们介绍了。我们共同坐下来,喝啤酒。
含笑的白裙子又弄脏了,她上楼换衣服,十分钟后下来,她又变了个样子,长发编成一条辫子,窄脚裤、衬衫、凉鞋,与我们有说有笑。她这样的女子,是可以编入“奇女子异地录”里的,看样子最多二十三四岁,却什么都会。
那老人侍她如珠如宝,任何人看得出来。但他老了,老了便是老了,维持得再好也是老了,保养得再好也是老了,老人是一个老人。
他比不上含笑的教授,即使他骗了她,她还是甘心的,因为他会说,“你轻得像一根羽毛。”他qiáng壮,他漂亮,他有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