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真是好一一中国人都这样好!”她感动的说。
我有点诧异,看着她。
阳光自窗外洒进来,洒在她的头发上,睫毛上,她的大眼睛闪闪生光,她含着眼泪。
她说:“我是一个jì女。”
我怔了一怔:我相信她,但是我不介意,半年来我觉得她是一个不错的女孩子,不但聪明,而且心肠好,常常帮我收拾地方,煮饭,她说这是互相帮助一一我教她中文,又不收费用,她也应该报答我一下。半年来我们是很谈得来的朋友,虽然她不大说她的私事,但我也不说我的私事,这有什么关系呢?是jì女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的道德观念是奇特的,另有一套的,我自己也是半邪半正的人,断然算不得是良家妇女,因此我是真的无所谓。
她在我脸上看出我没有歧视,就感动了。
“你不相信吧?”她问,“我真是jì女。”
“我相信,”我说,“没有关系。”
我一直以为她是学生,所以才对中文有兴趣,现在不禁起了疑心。
“你学中文做什么?”我终于问。
“我的男朋友是中国上海人。”她微笑,“他是一个水手。”
“哦。”我笑了。
“我是半年前遇见他的,他在酒吧喝酒,我在酒吧兜生意,那是利物浦。他对我实在太好了,中国男人真是豪慡大方,他给我五十镑,他说我长得很美丽。他很年轻,很端正,很可亲。我爱上了他,他也爱我。他叫我不要再做这一种工作,我答应了,就搬到这里来住,远远的离开利物浦。曼彻斯特是一个好地方,连下雨都是好的。每个月,他寄钱给我,每个月十五号,决不拖延。他对我真好。我上一次见他,是一个多月前了。下次他来,我一定把他带来找你。我学中文,是想给他一个惊喜,有一天,我会开口完全跟他说中文。”
我听着,不响。
这一种故事,看是看得多,听倒是第一次听见。
这个中国男人倒也奇怪,居然信任一个外国女子,每个月汇钱给她,养着她。这个外国女子更奇怪,居然死心塌地的从了良,痴qíng至斯。
安娜说下去:“我十五岁就做了jì女。我母亲也是个jì女,我不知道父亲是谁。以前我想我一辈子也嫁不了人了,于是趁赚得了的时候拼命享受,乱花钱,”她涩涩的一笑,却掩不住心头之喜,“没想到——感谢上帝。”
我不响,只是用笔敲着桌子。
我记得那个下午,阳光虽然近尾声了,秋意渐浓,然而却金光灿烂的照在安娜的奶油色的手腕上,她腕上戴着一串珠链子。她的脸反映着喜气,头发浓浓郁郁的披在肩上——不折不扣的美女啊,像一张图画似的。
在这天以后,她还是每隔一天来学中文,开头的时候,她还细细的观察我,深怕我对她有蔑视,我却一点也不在乎,对她与从前一样,她放心了,因此就更开心,更勤力的学。
她把那个水手的照片给我看。他的确很年轻,二十多岁,长得也神气,一张脸清秀中带些削薄,在中国人来说,可算得是漂亮的,据安娜说,他叫张家明,安娜把这三个字念得很准。
“我将来会成为张太太。”她说,“他说他会娶我,他明年圣诞来娶我,看,过了这个圣诞,只有一个圣诞,他就来娶我了,他说会储蓄够钱,来这里买一层房子,我们好好的生活一辈子。”她托着下巴,满足得不得了。
“他不介意我是jì女,你也不介意我是jì女,多好。你们中国人真好。”她衷心的说。
我微笑。她很天真。她并不懂这个世界。
我一直教她,放假的时候她多来几次,如果我功课忙,她来了只是温习,不打扰我,自动又为我做家务。
慢慢我知道那个叫家明的水手,一个月不过寄五十镑给她,平常她一夜可以赚到这些钱,因为她长得美,然而她为爱qíng放弃了金钱。这种行为在我眼里是愚不可及的。既然有机会堕落,而且堕落是这么灿烂这么受欢迎,不趁机捞一笔,倒谈起恋爱来,真是想糊涂了,这种茶花女式的牺牲,叫我怎么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