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明与玫瑰_作者:亦舒(45)

2017-03-15 亦舒


    只听见引擎低吼几句,车子就绝尘而去。

    那女孩子回到大堂,用手绢掩脸,哭得不可收拾。

    我是个俗人,本该做俗人应该做的勾当,跑上去安慰她几句,然而自惭形秽,只好站在一边看着她一路哭上楼去。

    她是失恋了。

    至少爱人跑了,一时不会回来,叫她哪处再去寻这么匹配的爱人去?难怪她要哭。

    于是我决定了,即使她在楼上举行九人大乐队演奏,我也不再加以gān涉。

    她仍旧六时一刻起chuáng,我得不到机会与她说话。

    过了没两个礼拜,我又见到了她,只见她喜气洋洋,换了个人似的,一脸笑容拥着一个男孩子走回宿舍来。我一看,心就酸,啊,对了。他回来了。

    他们走近了,我再一看,不对,不是原来一个,换了人了,长得像,一般的英俊挺秀,这个却狡黠点,眼睛亮得很,年纪年轻点,脸型比先头那一位稍方。

    看!女孩子长得美,心就花,男友如走马灯,才走了一个,眼泪未gān,又来一个,新人犹胜旧人,真是世风日下,对了一一道德沦亡。

    但是他拥着她,频频吻她面颊,旁若无人。停车场上泊着一辆血红的什么一一?我的妈妈,马塞拉底美莱克。

    我眼睛盯着牌式,她的男朋友,真非等闲之辈。他们就走过去拿了一小箱子行李出来,锁上车,上楼去了。

    不是我心术不正,楼上风光旖旎,不必细说。

    宿舍有条例云:女生不得在男生房内,或男生不得在女生房内逗留至午夜两时以后。谁睬它?每间房间里每夜大概都睡着两个人。

    我很气愤,这么好的女孩子,这么漂亮,又念法科,且不管她姓什么,到底证明是中国人,怎么如此风流倜傥?叫人受不了。

    我只叹气罢了,打我的论文。

    忽一夜,亦有人来擂我的房门,我正在打字,只好站起来去开门,门外站的正是她。

    她双手叉在纤腰上,骂道:“人人有打字机,就你这架最吵,天天打,打个没完没了,半夜十二点还打,旁人都别睡了!”

    我看表,晚上十二点半。

    我呆呆的看着她。她把黑发都卷在脑后,有一枝玉簪,穿件睡袍,脸色素净,真正象牙一般。

    我说:“吵吗?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赶论文。”

    她说:“晚上做功课有什么用?脑子都不清楚,早睡早起身体好,你该遵守啊,小学生都懂得。”

    我说:“所以你天天六点钟起chuáng放水吵人——你真温习吗?”

    “什么意思?”她板着脸,“你不去打听打听,去年法科考第一是谁。”

    我打蛇随棍上,“我又不知道你名字,怎么打听?”

    “万俟芬。”她说。

    “什么?”

    “万俟芬。”

    我睁大了眼睛,“你是中国人不是?中国人哪有这种姓的?”

    “你们这些人,来了外国几年,中国话也不会说了,中文也忘了,说你们也没用,真正孤陋,万俟是双姓,怎么没有?真好笑,北宋还有个万俟雅言是大词人呢。”

    我半晌做不得声,佩服佩服。

    “嘿!”

    她益发得意了。

    我没见过她几次,第一次我上楼去吵,她郁浓浓,愁重重,头都抬不起来,任我编排她什么,都不出声。第二次是真挚的大伤悲。第三次是找到新伴侣了,chūn风得意,现在报仇来了,活龙活现,这女孩子,真正是少有,少有,那些小子们真几生修来如此一个女朋友。

    我频频叹气。

    “这样啦,你每天做到十二点钟,也该休息了。”她说,“我也别太早起,吵着你,互相妥协一下如何?”

    我说:“这楼上楼下好吵,什么都听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