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病比我想象中的重得多了。躺在chuáng上,躺在医院里,是没有人发觉的,一旦走进现实的世界来,他活脱脱就是一个病人。
他忽然开口了,“有时候我想:能够活久一点,多么好呢,我死了以后,花开花谢,一切跟我都没关系了,世界上谁记得我呢。”
我十分吃惊,他一向不说这些丧气的话,忽然听见了,有一种异样的恐怖感。
我说:“我们总是要死的,我们上午不知道下午的事,我们总是要死的,你很勇敢,汤姆,可是大家不过的几十年的事儿,然后,”我微笑,“鸟鸣花语,一切皆空。”
“我只希望多活几日。”他还是微笑着。
“没有关系。”我说,“汤姆,我总有一日会再见你,你或者还能把我认出来,在另外一个地方,或者是更好的地方,然后我可以把我的烦恼,把我的喜乐告诉你,没有关系,我们总要见面的。”
他看着我,“你那时候是个白发老太太了。”
“你怎么会知道?我又怎么会知道?”我笑,“汤姆,我们总算活了一场,见过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新的事呢,爱的故事也是相似的,恨的故事也是相似的,没有什么好看呢。也许到那一日,我们见了面,少不免大笑一场——竟苦苦的活了这么些年。”
“那是禅吗?”他抬头问我,脸色是凄苦的。
“不,那只是我个人的想法。”我柔声说。
“我有点痛,我们回去吧。”他说。
我扶他上轮椅,扶他坐好,他痛得脸色发白,汗洋洋而下。我连忙推着他回医院,走得很急促,他不说什么,但我知道他是在极度的痛苦中。
到了医院,护士匆匆忙忙把他抬上chuáng,看了我一眼,“你们去了太久。”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汤姆,他浑身都湿了,那病人的气味随着冷汗发散出来,他也看着我,他伸出了他的手,我握着他的手。医生替他注she,护士打理着他的衣服。
汤姆出了一身汗之后,脸上是灰白色的。
我没说什么,我离开了病房。
医生问我,“你是他朋友吗?”
我摇摇头,“我只是来跟病人说说话,做点福利工作,我不知道是如何认得他的,我每星期三来看他。”
“你对他很好。”
“他提醒我,我们都是人。”我说,“我们都会死。”
“……也有医得好的例子,他长在肠子上,切开来一看,根本没有法子割除,只好又fèng合,满满的都是癌。”医生说,“很可怜。”
“每天总有很多人死吧?”
“很多。”
“你难过吗?”我问医生。
“当然难过,渐渐也惯了。正像你说,人总要死的。护士都说:你令他很开心,你说许多故事给他听,希望你可以继续这种工作,小姐,这是很有意义的。”
我抬头看医生。
他向我点点头,离开了。
汤姆没有亲人,他死了以后,医院会料理他的后事。
我回了家。
我没有做恶梦,我是逐渐看着他枯下来的,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又过了一个星期,我去看他,汤姆仍然是好好的。大概医生们是知道他们在做些什么的吧。医生们说他是随时要去的人了,随时要去的,那是几时呢?
他睡在chuáng上,跟我说了很多话。
他说:“我没有生病之前,你知道,并不是一个好学生,进了大学只一年,就离开了,进了军队。放假,大家出去酒吧喝酒,找女孩子。我喜欢皮肤黑一点的,头发很浓的那种南欧女子。曾经有一个女朋友,却是金发的,后来也分开了。我决定迟婚,除非是遇到真正理想的对象,那另做别论,一肚皮的计划……”他喘着气。
我在一旁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