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明与玫瑰_作者:亦舒(4)

2017-03-15 亦舒


    “他可不可以……到公园去走一下?”

    护士长惊异的看我一下,“他?他在chuáng上已经躺了三个月了,走?他怎么可以?”

    “他反正要死了。”我说,“请医生准我推轮椅让他出去看看太阳与糙地。”

    “真是小孩子!怎么可以呢!”她拍着我的肩膀。

    “我明天来,你跟医生说一说。”我重复着。

    她终于点了头。

    第二天的功课原是很重的,可是我还是到医院去了。功课每个星期都有的,他……很难说。

    是什么令我每星期来看他呢?是基于一种好奇?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将死的人?还是经过了这些日子,我跟他熟了,什么都跟他说一一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人,我的快乐,我的怨伤,我的希望。他从不厌倦我的埋怨,我的闲话,有时我絮絮的说着,他只是微笑,有时我觉得生病的是我,不是他。我每来一次,诉说了我的心事,走出医院的时候,心里就舒服了。呵,我们的命运。

    他只是一个年轻男孩子,因为病的缘故,使他变得忍耐而温柔,他默默的接受了他的命运,绝口不提他的病,他努力的忘记将来,却没有挣扎,他的病是没有挣扎余地的。

    我到了医院,到了他的病房,看到了他的chuáng前放着一张轮椅,护士正在帮他穿上厚衣服,他见到我,笑了。我也向他笑。护士默默的帮他穿上大衣,他的手很僵硬,我只好过去,帮他套进油子,扣上钮扣。他缓缓的站起来,是那么的瘦,过分宽大的裤子dàng来dàng去,以前,以前他是健壮的吧?

    他坐在轮椅上,护士低声说:“只是在公园里,十五分钟。”我点点头。

    我把椅子推了出去。

    “你够暖吗?”我问。

    “够的,谢谢,空气很好。”他说。

    我没有听护士的话,我把他推到附近的住宅区,有孩子在玩耍,有主妇在说话,我把他的轮椅固定了,我坐在他身边,在街沿上。

    一只七彩的皮球滚过来,我接在手里,把它还给一个在笑的孩子。

    汤姆在微笑,我把他的围巾拉紧一点,握住他的手。

    一个冰淇淋车过来了,孩子叫着拥过去,冰淇淋车子的音乐响着,琐碎的,清脆的,诉说着童年的故事,真是最凄凉的音乐。我的童年已经没有了,汤姆的生命也将近末声了,我握着他的手,呆呆的听了很久,忽然想起可以买冰淇淋吃,我问汤姆要吃什么。

    他想了很久,“一个糙莓吧。”

    “你好好坐着。”我说。

    我走过去买了两个糙莓冰淇淋,递一个给他。

    他微笑:“真的,怎么好意思呢?”

    我们慢慢的吃了起来。

    这样好的天气,这么可爱的世界,这么多可以做的事,每个人都应该活到八十岁,可是他的生命将要逝去了。

    我看着他huáng色的卷发,他淡灰色的眼睛还是有神的。

    我说:“我们回去了,好不好?护士们会生气的。”

    我站起来,推动了他的轮椅,一只长尾巴的鸟飞过晴空,清脆的叫了一声,远远飞过教堂的尖顶去了。

    我说:“举头闻鹊喜。”

    “什么?”汤姆侧头问。

    “没有什么。”我说,“那冰淇淋不大好吗?”

    “不,好极了,有点冷,我牙齿发酸了。”

    我笑。

    他说:“这里美极了,可以停一下吗?我想在石阶上坐一下。”

    我说:“当然。”

    我怎么可以拒绝他呢。

    我缓缓扶他出轮椅,他整个人靠在我身上,可是没有一点儿重量,像一个纸扎的人儿,咱们在七月七烧给冥界的,我扶着他坐下了。这个人在没有生病之前,是怎么样的呢?一定是个愉快的人像一切年轻的英国男人,来不及的喝啤酒,来不及的追女人。然而他现在是一个不一样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