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明与玫瑰_作者:亦舒(76)

2017-03-15 亦舒


    我打电话给她,她请我吃饭。

    五姊仍是五姊,一身衣服打扮,无懈可击。她说她在公司升了级,我很替她高兴。此刻我明白一个女人在外边要靠自己,到底太不容易,像妈妈与阿张,就多多少少对她的能gān有点拈酸。

    饭后我到她家去喝咖啡。她的家不大不小,弄得gān净很漂亮。但维持这样的一层公寓,也不是容易的事。

    我们闲聊着。

    她忽然问我,“阿心,你可有男朋友了?”

    “没有。”我老实的答。

    “十七岁了?”她问。

    “是的。今年毕业,读两年预科,看升不升得了大学,升不上,只好出国去。五姊,你是哪里的?”

    “伦敦大学圣玛丽院。”她口气还是淡淡的。

    “我希望也考得上。”我羡慕的说。

    “考大学,简单得很,天下最难的是婚姻。”她笑道。

    我大胆的问:“五姊,你有男朋友吗?”

    “有,怎么没有,”她坦白的说,“一个女人离了婚,如果不打算马上结婚,多少有几个男朋友,不过那些是很普通的男朋友就是了,吃一顿饭,喝一次茶,也有些男人,以为离婚妇人多多少少可以占点便宜,那算了,我还不至于到那样地步,于是慡慡快快的叫他们死了这种坏心。反正离婚之后,忽然发觉很难做人,轻一点,马上吃亏,重一点,又被人闲话——瞧这女人,婚都离过了。还huáng熟梅子卖青——这世界奇怪得很,做人是做给别人看的,凡事非得偷偷摸摸不可,有些人轧了十多个姘夫,仍然以小姐身分,白纱白衣的迸教堂去了,我不爱这一套,我过分名正言顺、光明正大了,那些人反而看不过眼,罢!岁数越大,越不知道怎么做人。”她燃起一支烟吸。

    她始终没有流过一滴眼泪,也没有说过五姊夫半句不是。

    后来等她抽了那支烟,我就告辞了。

    说也奇怪,没隔多久,一个星期六,我出城买东西,在街上就看见了五姊夫。

    他一点也没有变,仍然是白衬衫白皮鞋,头发微卷的贴在后颈,仿佛比以前瘦了点,也就更潇洒好看。他身边有一个艳丽的女人,单是眼皮就画了几道彩色,他们一直向我走过来,他没有把我认出来,我就气了。

    “五姊夫!”我板起脸来截住了他的路。

    以前个个礼拜五来,礼拜六来,礼拜天也来,买了蛋糕饼gān,嘻嘻哈哈,不晓得多快乐,我不信他就忘得这么快。

    他呆了一呆,脸上好尴尬,看了我半晌,忽然说:“是你,阿心。”

    我有种快感,这种事也只有十七岁的女孩子做得出,我看也不看他身边的女人,我存心要出他的丑。

    我说:“五姊夫,好久不见了,五姊夫记xing真坏!”

    他并没有生气,还微笑着,他说:“孩子长得快,一下了没把你认出来,我去吃茶呢,你要不要来?”

    我说:“为什么不来?五姊夫以为我不会去,多久没吃到五姊夫的茶了?”

    我说得出做得到,真跟他们两个去吃茶。

    我用眼角打量着那个女人。这大概是无数女人中的一个吧?什么东西?比得上我五姊的一个屁!我轻蔑的看着五姊夫,轻蔑的喝着茶。

    五姊夫脾气很好,始终微笑着,隔了很久,他忽然说:“阿心,你现在不会明白,将来你总会知道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了以前的礼拜五。礼拜天,以前他们在一起的笑脸喜气,我想起了昨日五姊的落寞,他现在又低声下气说这话,我竟然哭了。就在茶座里,两百多个人看着我,我就哭了。因为我只有十七岁,天下值得哭的事正多着。

    这么好看理想的一对夫妻,为什么就离开了?为什么他没有眷顾五姊?为什么?我不明白。

    我哭得痛痛快快,惊天动地,哭完了站起来就走,还是没有正眼看那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