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做了梦。
梦见爸爸问我:“他怎么这么久不来了呢?”醒来之后,我觉得我是家里的负累,我决定去旅行散散心。
到了英国,我找到了五姊。
先打了电报给她,她来开门的时候并不惊异。她弄茶给我喝,就像我十六岁那年。如今我都二十六了。
三十六岁的五姊还是漂亮的,只是在眼角,笑起来的时候,有一两条细细的皱纹。我与她对坐着。我手中捧着她倒给我的茶。
她没有再结婚。
她说:“……其实,如果再忍,恐怕也可以忍下去的,过三年五载的,说不定他的心就回转来了。”
我默默的笑着,一只手拿着茶杯,一只手抚摸着她养的玳瑁猫。我没有说话。
五姊轻轻的说下去,“只是当时我想:等他三五载,为什么呢?大家一天天的挨着,有什么意思,或者他还有机会寻他的快乐,或者我也还有我的机会,何必双双浸死在痛苦里?我觉得是做对了。至少他没有后悔,我不知道,看他的样子,他仿佛没有后悔。”
我点点头。
我站起来,走到窗口去站着,我说:“其实并不是为了他家里,也不是为了其他的女人。大概错的是我吧。我老给他一种感觉——你是我亲手扶持出来的——这大概是不对的。”
五姊笑了,“过去的事,还论它做什么?就像输了一场棋子,还拼死命研究如何反攻一样——除非你打算再下一盘!”她说。
五姊说:“你还年轻,怕什么?”
我不响。
“像我不一样,如今父母没有了,兄弟姊妹都忙得透不过气来,哪管我?我又不是十多二十岁,都老太婆了,不过活一天算一天,我去买了双绒鞋回来,想起极小的时候,家里就让我穿这种绒鞋,我就想:如果六十四岁的时候,还买得起这样的绒鞋,就算福气了。”
我听着。
“你倒是比我明白,阿心,”她继续说着,“我是到了如今还不明白,当初是怎么一下子离的婚。”
我猛然抬起头来,瞪着五姊。
“我并不明白为什么他竟没有回头,”她轻轻的说,“你知道嘛?十年了,我一直没有弄明白。”
“五姊,我以为……离婚是你提出来的。”
“不不,可以这么说,是我提出来的,是大家提出来的,或者我不该争一口气答应了他,我如果不答应,不见得他可以打死我抬走我,只是我想:何必呢?”
“是的,何必呢。”我说,“但是我记得你说:一件大衣……”
她点点头,“那件大衣是我。人总有自尊心,阿心,那件大衣是我,他对我厌倦了,于是换了一件新的,不管牌子料子颜色是否好过先头那件,总是新鲜的好点。或者后来他懊恼了,不过像他那样的人,总还可以再换。”她微微一笑,“当初我没告诉你们,因为始终要qiáng,是他对我厌倦了。”
她看着我。
我的眼泪缓缓的流下来,我缓缓的用手绢擦去,好像在做一件极普通的事一样——根本眼泪也不过是很普通的事。
她说:“只是我想既然有手有脚,何必受人荼毒?”
隔了多年,她总算把事qíng说清楚了,然而还是不怎么明白。我也并不明白。我只相信他是明白的,有计划的,并且成功了的,但是他快乐嘛。
我问:“生活好吗?”
“很好。”五姊说。
她身上仍然是最好的丝衬衫,薄薄的麻长裤。
“你寂寞吗?”我鼓起勇气问。
五姊说:“慢慢就惯了。也有再婚的机会。不过一个人生活总轻松点,那些对象也不是十分理想。也碰见过理想的人,多数不巧,又错过了。这十年来,倒是十分安静,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我是无牵无挂的,活得下去就活,活不下去——还有人留着我不成?”她慡朗的笑了起来,那笑里倒是一丝矫qíng都没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