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鞋儿_作者:亦舒(9)

2017-03-15 亦舒


    一辆黑色的大车抛锚在路中,司机正在换胎。

    我下车问:“要帮忙吗。”

    司机如获救星,“请问这位先生有没有雾灯,挂在车尾。”

    “为什么不叫人拖车?”

    司机有苦难言,“我们家小姐赶时间。”

    “我来送她一程。”我说。

    “小姐不喜欢。”他双手乱摆。

    我看不过眼,司机都五十多了。

    我卷起袖子,帮忙他,三下五除二,立刻做妥。

    他忙着打躬作揖。

    我问:“你们小姐呢,稳坐车中?”

    “不,她在水塘那边。”

    嗯,看风景。

    我在雾中看到一个穿黑衣的女子,她向远处悠然眺望。

    有钱就是这点好,下层工人做到抽筋,她却把扇来摇。

    我走过去,很讽刺的说:“小姐,车子修好,请摆驾。”

    她蓦然回首,抬起一双眼睛,看看我。

    我认得她。

    竟是李观仪!

    我顿时懊出血来,不该对她不客气,现在自己断了一条路。

    司机上来,为她解释因由。

    她淡淡向我说:“谢谢你。”却是不动气。

    我回到自己那辆老爷车去,轮到我的车子出毛病,引擎不动。

    那位司机看我挣扎得满头大汗,很同qíng的说:“小姐说,载你一程。”

    “不用。”我倔qiáng的说。

    “先生,不要客气。”司机警告我!“这条路十分偏僻。”

    于是再由他帮我,把老爷车推至一旁,我上他们李家的车。

    我坐在李观仪旁边,眼观鼻、鼻观心。

    小虞说得对,我这个人有头巾气,只晓得埋头苦做,不识时务,虽不踩下人,却不懂见高者拜,所以历年来始终没打好人际关系。

    这个社会讲是讲打真军的,但当人人都有实力的时候,那些肯到处吃饭喝茶的人就占很大的便宜。

    我是很佩服这些既肯做又肯拍的人的。

    此刻我坐在李小姐身旁,竟不知如何开口。

    雨急起来,窗外一片白茫茫,我心中也有一股特殊的感觉,如触电一般。

    如果我有机会访问李小姐,头一个问题是:你有受过气吗。第二个问题是:你有否故意令人受气?

    我想知道。

    初初做事,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受气,开头是怒火中烧,渐渐看开了,愤怒化作深深的悲

    哀,一切不算一回事,能够一笑置之,但我还是想问她:“你可知,我找你七十多次,只为了想做一篇访问。”

    然而她为什么要方便我呢,全无必要。

    我禁不住叹口气。

    她chūn我一眼,我没有回观。

    我是个胆小如鼠的家伙。

    司机在公司附近放下我,我郑重道谢,他也有礼的与我话别。

    落车,发觉腿有点发麻,原来是过份紧张,维持同一个姿势太久了。

    我并没有与同事说起这段偶遇,他们会取笑我,毫无疑问,尤其是小虞,与美同车二十分钟,他已经有足够的时间向她求婚。

    不知怎地,今日我自卑感特别重,心事特别多,动作特别迟钝。

    我问小楚,“有钱是不是很好?”

    “那还用说,三岁孩童都晓得,你今日怎么,雨天出去一趟,淋出毛病来了?”

    “一个妙龄女郎,如果有一百亿,一千亿,她会怎么做?”

    “你指谁,李观仪?”他真是聪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