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不_作者:亦舒(28)

2017-03-15 亦舒


    “上一家厂去,最後一家了,做了报告,拿回家参考才决定投资哪一家。”我答:“你呢?上班?”

    “我休假,兜一圈就走。”她答。

    “昨天那讨厌的,姓刘的人,赶走了?”我笑问。

    “走了。”她也笑。

    早上看来,她还像个孩子。头发益发黑,眼睛益发亮!憔悴只隐在嘴角里。

    我很大方的说:“你休假,我下午没事,你说故宫博物馆好,我想去一趟,邀你同行,你有空,就说好,没空,千万别客气。”

    她更大方,“两点钟好不好?我在这里大厅等你。”

    “好!”我高兴之极。

    我们昨天都喝了点酒,难得今天都没事人似的,如此清醒。

    最後这家厂太马虎了,父亲不喜欢,我礼貌的走了一周,就回来了,买了几份报纸。到了两点,依时下楼,她在大堂查帐薄,见到我,就走过来。

    她换了衣服,是件丝旗袍,宽柔的,流dàng的,一件带自来旧颜色的旗袍,上面有一只只的蝴蝶,只只若飞又飞不起来的样子。这样的人,也一定有她的故事吧,然而我们陌路相逢,哪有时间互诉过去。

    她的旗袍低及膝下,穿双绣花鞋,时光彷佛倒退了五十年,在那几秒钟里,我爱上了她。

    我柔声地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她说:“陆先生,我叫玫瑰。”

    “谢谢你陪我,你必是博物院常客,去也去累了。”

    “哪里会累。你要怎么去?叫街车?叫酒店的车?还是坐我的车?”她问。

    “你的车,”我想都不想,“然后我请你吃晚饭。”

    她微微一笑。

    她开的是雪铁龙GX。这车子是怎么被她运进来的?付了若gān税?我看她的侧面,旗袍的绸料薄,胸前闪着她那颗钻石的光。隐隐的,就如她本人。

    车子廿五分钟就到了,她开得快,开得稳,车子庞大而灵活,我们下了车,买票。

    她说:“什么都别看,咱们先看宋瓷。”

    我说我不懂宋瓷,唐瓷,任河瓷。

    她问:“看铜器?甲骨文?”

    我说我也不懂。

    她气了,问我:“你懂什么?”

    我咧齿笑,我说:“法国印象派。”

    “你是洋人,我们瞧清明上河图去,若那个也不懂,挑个高楼,跳下来算了,也别活了。”

    其实我略懂一点,跟她走了几步,就令她转怒为喜了。

    这是个好地方,除了卢浮官,我走遍博物馆,也就这一座了。然而法国人的东西,哪来得本国的亲切。这么多人“外国月亮”!我还是故宫月明。我是不进步的人。

    我们瞪着郎世宁的孔雀图有十五分钟之久。我喃喃的说:“明天再来。”

    她咧嘴笑,“说起这郎世宁,我闹了个笑话。第一次来,那时很小,什么都不懂,看了这画,就大声说:“咦,这幅有透视,是跟洋人学的。”旁边有位老先生冷冷的说:“他根本是洋人。”你说多尴尬。”

    我故意问:“他是洋人吗?”

    “是呀,意大利人呀——”後来知道我作弄她,不晌了,气了很久。“你怎么会不懂?”

    这人。

    千变万化的,夜间看是一个样子,白天看是一个样子,huáng昏如何?huáng昏如何?

    出来的时候,正是huáng昏。

    她说:“我的钱,都是自己赚的,我爱享受,赚多少用多少。我没有一个有钱的父亲。”

    huáng昏,我们坐在植物公园。

    左边是睡莲,浮在水面,粉红,深深浅浅的粉红。右边是荷,亭亭玉立,田田有姿,随风微微扬着,数不尽的,一望无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