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_作者:亦舒(30)

2017-03-15 亦舒


    “我吻你一下好吗?”他问。

    “不好。你们不知道该同时停止。我不想把你骂出去,我们一直很友善。”

    “至少让我抱你一下,大大的抱一下。”

    “OK。”我说。

    我把他抱在怀里,他把头伏在我的肩膀上。我抱了他很久,他动也不动。我觉得不对劲。“喂。”我轻声问:“你没吞了山埃吧?”他什么也不说。我毛衣肩膀上的那一片湿了,我感觉得到。他忽然哭了。

    于是我维持静默。

    他为什么哭了?我维持静默。

    我摸着他的头发,真软真轻。他年青。终有一天,这头发是要转白的吧?总有一日。

    某一日有一个老妇羡慕的问我:“你们这种头发,不会转白吧?”我居然说:“不,水不。”我不是一个好人,我写小说有编谎话这么流利,早就发了财了。

    我让他哭。我什么也不能做。经验对我说:不能同qíng男人。给他们一点点好脸色,他们就上来了,也就忘了别人的好处了。男人是这样的。他是一个漂亮可爱的男孩子,可是我仍然不同qíng他。我不是开东华三院的,我把同qíng心放在自己身上,担心着本身三十岁以后的生活。

    然后他糊里糊涂在泪中说:“我一直爱你的。”

    我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很感动。

    呵是,一直爱我。相信抑是不相信?(当年确信qíng无价。)议只是拍着他的肩膀。他只是一个孩子而已。这么早就出来骗人?没这个必要。相信他吧。

    我低声说:“那么就别哭。”

    他赖在我的肩膀上,“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们在学校里也并不是常常见面的。”

    “我见到你,你并没见到我。”他呜咽的说。

    “我现在怎么办呢?”我问他。

    “对不起,我理当控制自己。”他说。

    “你们英国人控制感qíng过份了。”我说。

    “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他说。

    “你可以到香港来,我把地址给你。”我说。

    他低着头,脸是极纤细的,宽广的额角,一直从颧骨斜下去,一个尖削美丽的下巴。眉毛很浓,又细又长,只能摸得到,可是看不见,因为是淡金色的,眼珠是一种玻璃弹子似的淡绿,黑色的瞳孔。

    我从来没有好好的研究过他,大学里塞满了这样的男孩子,谁有时间逐个去研究呢?只因为他打扮得很gān净,只因他功课好,所以才看他几眼。

    再闹下去就没完没了。

    我说:“做个好孩子,回家去,很晚了,我要睡了,明天一早的飞机。你不想我晕倒在飞机场吧。回家,我写信给你,一定。”

    “我并没有奢望你会叫我留下来。”

    “十年前,或者会的,现在我没时间了,嘉利,做个好孩子,回家去。你看,人家说的不是真话,没有人在这里过夜的,系主住也不能。我名誉一向很好,不然学校早开除了我。你说得对,看上去仿佛每个人都可以在我身上捞点油水,他们错了,没有人捞得到。我也不想玩,玩这种游戏,赢了,有什么面子?输了,再也别活着出去见人,全世界男人的嘴都一样坏。”

    “我只是爱你。”他仍是一句话。

    “我不是一个可爱的人。我送你出门好吗?月色一定很好,今日是个难得的晴天,谢谢你来看我。”

    “你是一打打把我们赶走的,是不是?”

    我笑了。

    我抱住他的腰,拿了锁匙,一直送他出门口,走到车站,人们一定还以为我们是qíng人,一定会。我看着他上了公共汽车。我向他摆摆手。

    然后我一个人走回家。隔邻的玫瑰园都修得很美,很美。我在这国家最后一天了。以后不会再来了吧?最后一夜,却被一个孩子占去了。我可以叫他留下来的,然而又怎么样呢?过了几天,他会忘记的,我也会忘记的,一点分别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