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_作者:亦舒(31)

2017-03-15 亦舒


    到了家,扭开了无线电,我一边检查行李,什么也没漏,我已经习惯了这些手续。然后服了安眠药,换了睡衣,上chuáng睡觉。无线电里静静的唱:“噢我难道没有对你好吗?噢我难道对你没有甜蜜吗?”

    我翻一个身。男人真是不能对他们好的。对他们好,他们就嫌这嫌那,连一个瓶盖没栓紧都噜嗦半天,然后就与一些女瘪三混得风调雨顺,那些女人是不是把穿过的底裤踢在chuáng底下,他是不理的了。

    这并不是一种失望,这不过是一种经验。

    公共汽车。谢谢。我与公共汽车没有缘份。我不能到八十岁还在公共汽车上叫小学生让位,我是再也làng漫不起来的了。

    然后我睡着了,安眠药是这么的可靠。

    第二天我迟起了半小时,赶快把衣服套上,洗脸刷牙,抓起大衣,计程车就到了,司机把我的行李抬上车,我就在屋子里查看错漏,什么都在,很好。从此别过了,从此别过了。

    我匆匆的披上大衣,戴上手套,关上大门,把锁匙藏在门fèng里——与房东约好的,就上了计程车。一路上贪婪的看着一糙一木,车子终于还是到了机场。

    机场工人照例罢工。别看这是君子国,一个单身女子在机场挽四五件行李过磅,绝对不会有人帮忙。我当然找不到几个人来做这种工作,只是何必呢,举手之劳,换人家一世的话柄——“……我帮了她……”

    过重费相当高,我付了旅行支票。

    然后总算进了候机室,我没有松气,还没到松气的时候呢,到了伦敦,照样罢工,还得拖着这几个箱子走。

    上了飞机,英国的内陆飞机又gān净又新式又漂亮。空中小姐说:“因为工业歧见关系,我们缺少人手供给茶点,请原谅。”

    我独自坐着,听了这话,“哈哈”的笑了起束。终于离开这国家了,谢谢天。

    我脱了大衣,缚上安全带。飞机缓缓上升。我又觉得累了,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下。我把手叠在胸前,一垂眼,却看见红色的毛衣上,占着金色的头发。这仍是一个晴天,阳光自飞机的窗口照进来,金发闪闪生光,红色的金发,一丝丝的鬈曲。

    那头发是柔软的。我的心却已似钢铁一样了。

    我把头发拈在手中很久很久,然后放下了。我很渴睡,我必须养足jīng神,以便到了伦敦,应付一个更长的旅程。一个更长的旅程。

    我是不该记得那么多事qíng的,我老了,也智慧了,我是不应该再记得那么多事qíng了。

    我合上了眼睛,手jiāo叉地叠在胸前,心安理得地睡着了。到了伦敦,空中小姐会唤醒我的。

露与女朋友

    露是我的一半妹妹,那意思是说,我们同母异父。我们很接近,虽然冠着不同的姓字,虽然我比她大七年。

    露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在夏天,她穿白色,白色宽身衬衫,白色摺裙,九十多度天气,一脸都是汗,头发贴在脸上脖子上,薄薄的料子贴在背上,一种惊心动魄的热带风倩。

    她长大得很快。

    从小女孩到少女,到一个成熟的年轻女人,才不过短短十年,她今年廿六岁。作为一个女人,廿六岁是正正成熟的时候,可是她的嘴唇她的眼睛有一股孩子气的倔qiáng,使她看起束比实际年龄小得多。

    两个夏天之前回来香港,她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律师楼里做见习,读了好几年法律,略略派上用场,很多时候,看见她拿着白色的帆布镶皮公事包进出写字楼。

    她是这么时派。

    我爱她。

    一日下午,在中环,我去绸缎行买料子做旗袍,出来的时候,老远看着一个女孩子迎面走来,白衣白裙,扬扬洒洒,步伐神气而宽大,手中捧着一只蓝白花瓶,瓶中cha着两打以上的浅蓝色康乃馨。

    我像其他的路人盯着她看,喜悦传上心头,这不是露吗?

    “露!”我叫她。

    她住脚,笑,退到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