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抬头,看到我的样子,马上心花怒放。
「呵小宝!你看你多漂亮,完全跟小天使一样。」
我才不要做小天使。
「来,妈跟你梳梳头。」
「妈妈,我已经十八岁了,当然你知道在你十八岁的时候,你已经怀了我。」我告诉妈妈,「我是个大人,我自己懂得梳头。」
「何必扫妈妈的兴呢?」她说:「给妈妈享受多些权利。」
我坐下来,把梳子jiāo给她。
「周伯伯将会做你的监护人。」她替我梳头。
「我的监护人?」我说:「我不需要监护人。」
「要的,到底伦敦是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妈妈说:「这次去,你已是大学生,」她对牢镜子顾盼一下,「我老了。」
「女人一开口就是:我老了。不外是想别人说:不不,你还没有老。」我说:「老,当然,人人都会老,谁跟嫦娥都没jiāoqíng,谁又服了长chūn不老药?」
「好了好了,车就来接啦。」
「谁都知道我穿牛仔裤最好看。」我说:「你们偏都要我穿裙子。」
「准备妥当没有?!」爹问:「等坏周仲年了。」
「gān吗挑一个糟老头子给我做监护人?那种典型唐人街里走出来的弓腰哈背的老头儿,太乏味。」
我们一家三口出门。
但是周仲年并不是一个唐人街的老头子。
他当然已经老了,年纪比爹爹大一截,我想他有五十岁,头发斑白,身裁高而瘦,笑容动人。我可以写保单你没见过如此漂亮的男人。
母亲说:「仲年,这是我们家小宝。下星期动身去伦敦,地址与学校都已经jiāo给你了。」
「自然自然,」他礼貌地为我拉开椅子,「我明天就回伦敦,你放心,我会看顾小宝,有什么人敢动她脑筋,我打断他的腿。」他向我眨眨眼。
每个人都当我是小孩子,我如果每次抗议我不是小孩,更显得我幼稚。我不出声。
当然我不是孩子,身体不是,思想也不是。
菜式很好,气氛也比我想像中为高。一整个晚上我留意着周仲年。他年轻的时候是怎样子的?早年的留学生,风度翩翩,二十年代的上海,十里洋场,他是张爱玲笔下的làng子。早期浅水湾的月光下,沙滩印下他làng漫的脚步。
他活在一个多姿多彩的年代。近年极端的商业化社会,日子平凡而踏实,枯燥无味,对他来说,可能是太厌倦大闷烦。
我代他想得很多。
而他怎么说?他说:「小孩子们必然不喜欢吃上海菜,所以不说话,是不是?还是我们大人之间的对白太单调?」
他不止以为我是个孩子,简直把我当低能儿童。
十八岁与五十岁,等于人家口中说的五月与十二月。
十二月有什么?有圣诞节——无限的礼物。他们说,所以你可以常常看到十二月拖着五月走。
当然我这个五月不是那样的女孩子。
没多久我抵达英国,周仲年派女秘书来接我,替我安排在他家中住,陪我入学,替我买日用品。史密斯太太是个中年妇人,胸围非常伟大,人非常和蔼。据她说,周仲年在伦敦的生意做得很大,可是他本人多数留在苏黎世,我直到深秋才看到他。
他的房子很大,装修古典而美丽。
我说:「周先生一定是抢劫过一间银行,不然怎会负担得起这么好的生活。」
史密斯太太说:「不,他抢了两间。」
我们大笑。
周仲年回来那天,我在打网球。对手是一个男同学,金发蓝眼,叫克里斯多弗。
他在下午回来,穿着芝麻呢的上装,掠皮背心。司机替他把行本拿进屋子,我远远看见,马上迎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