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_作者:亦舒(45)

2017-03-15 亦舒


    “我画画。”我说:“必要时也画帆船与蛋家妇女。”

    雅伦冯听了笑出来。

    “听她的!”张说:“她取笑香港的文化呢,她住巴黎,回来分遗产,没多久又回去过她那红酒面包的日子,她是闲云野鹤。”

    张太太说:“小白有很jīng明的头脑,她在巴黎有一爿店。”

    我问:“你们呢?你们俩做什么?”

    丽丝答:“我与雅伦是同事,同在政府机构做行政工作。”

    张太太说:“他们是大学同学。”

    我忽然失口说:“那不是惨过结婚?”

    室内一片静默,我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走到露台去独自坐着。

    人生要过得丰富,因为我们只能活一次,住在香港,生活圈子已经够狭窄,那还仿佛不够,还得与同学恋爱,与同事结婚,彼此困死在一起,这样子单调的生活,我不能想象乏味到什么地步,换了是我,要做恶梦的。

    张轻声责备我:“你怎么说这种话?得罪人的。”

    我吐吐舌头,耸耸肩。

    “你自己是个吉卜赛,不能要求每个人像你,你要尊重别人的全活方式。”

    “是,先生。”我说。

    “去你的。”

    这便是我认识雅伦冯的过程。

    没想到他会打电话给我。

    那天我在洗头,正使劲地擦头发,他电话来了。

    我没弄清楚他是谁,态度很坏。

    他说:“我是雅伦。”

    “雅伦谁?一百个雅伦。”我很不客气。

    “我是张的朋友,记得吗?”他问:“我在你楼下,张托我拿点东西给你,能上来吗?”

    “哦,当然,”我说:“三楼。”

    我不是不喜欢他,我只是对他没有印象。

    他上来了,手中拿着两张画,一张是我在找的双色木刻的“升官发财”图。

    我很高兴欢呼起来,马上因此对他青睐有加。

    我坐在阳光下晒gān头发,一边与他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他喝着啤酒,有种异样的兴奋。

    我说:“你们也许看我不入眼,张说我不负责任,在你们心目中,我必然是个散漫任xing逸乐可耻的人。”我忍不住仰起头大笑起来,“可是我正是这样的人呢!”

    他说:“‘你们’,你口中的‘你们’是些什么人?”

    “你们呀,你与丽丝——丽丝怎么没来?”

    “她有事。”

    “请恕我直言,你们好比笼中鸟,一半是不能飞,一半是不愿飞,将来结婚生子,子女大了也念港大依着父母的老路走,在政府机关找工作做。我不是劝你们背个包袱去流làng——那是很俗的事——可是为什么不丰富人生呢?你们是那种念了一科食物营养学博士,便自以为有权把曹雪芹当作一种苹果批的人。你们与你们的朋友,香港充满了‘你们’,周末搓小麻将,到茶楼喝茶买金子储蓄,闲时为到欧洲而上欧洲,太可怕了。”

    雅伦冯跳起来,“小姐你未免太不公平,你所看不起的人正是香港的中上阶级!老实说:你们这种自以为是的艺术家,故作潇洒,不务正业,不外仗着家

    中有几个钱,便恶形恶状地讽刺人批评人,势利!”

    我瞪着他。

    “人人象你这么漂亮地生活,小姐,谁扫垃圾?谁坐银行?谁管店铺,你太不合理,太自以为超然!”

    我把头发一甩,“不跟你说了。”

    “嘿!辞穷了。”

    我夷然说:“你们这种殖民地做官的,自然有种奴才气,有机会便在市民头上发泄。”

    “人身攻击!”他说。

    我斜斜地看着他,一边梳通了头发,打成粗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