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窥_作者:亦舒(15)

2017-03-15 亦舒


    他用法文问:“你要我说什么?”

    “随便什么。”我说。

    他说了一大堆,声音很低,我听不出来,可是我一边微笑,一边听着。

    “说了什么?”

    他用英文翻译:“在这种天气里,在一个这样被公认美丽的城市,遇见一个可爱的同乡女子,很容易爱上她,然而换一种天气,换一个地方,又怎么样呢,人是很奇怪的一种动物。”

    我微笑。

    雨停了,我们慢慢走回去。

    出来的时候没有锁门,我发觉我的衬衫与裤子都放在他的chuáng上,楼上的小姐真是一位可爱的小姐。

    但是我身上的袍子又脏了。

    他说:“没关系,这次我帮你洗好了送上去。”

    我摸摸裤袋,那一百法郎还在。

    “你今天快乐吗?”他问。

    我努力的点点头。

    我抬头看我的红汽球,氢气漏了一点,它下降了一点。快乐要适可而止,不要象这汽球,等它的气全漏光了,才放手,就没有意思了。

    他是一个漂亮的人,但是换一个地方,又怎么样呢?大概是不行的,很少有国际xing的人,通常一个人,离开了他的地盘,就变得失措无常了。

    我借他的洗手间换了衣服,拿起他给我画的速写。

    我道别。

    “夜未深,”他说:“你知道,巴黎人痛恨睡觉。”

    “该走了,”我说:“我没有资格做巴黎人。”

    “我送你回去。”他说。

    “不用,我会叫计程车。”我说:“而且雨已经停了,明天我要出去买一把伞。”

    “我替你叫车子。”他说。

    他陪我下楼,叫了计程车。我站在车门口,看了他很久,他的长裤的裤管已经湿了,凭他的习惯,这条裤子又该换了,一个很修边幅的艺术家。

    “谢谢一切。”我说。

    “不用客气。”

    “特别是这张画。”我说。

    他微笑。

    我上了车,走了。

    回到酒店,把那张速写藏在箱子底下,非常宝贝的样子,他真的画并不是这样的,这不过是为游客而作,六十法郎一张的货。

    我又微笑了。

    第二天又是个下雨天,可是我没有去买伞,我没有上蒙马特,我叫了车子到奥利机场,我飞回伦敦了。

    我把汽球漏在他家里,但是汽球的生命很短,不打紧,对他来说,不算是一种负累。

    我觉得这么多次数来巴黎,没有比这一次更开心的了。

    说不定有一天我会在香港碰见他,他穿得西装笔挺,在中环,自他父亲的广告公司出来,我会向他挤挤眼,说:“喂……”假如我们还记得对方的话。

    回到了家,经过暑假,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把那张速写镶了框子,挂在chuáng头。

    同学们见了,总是很了解的样子,“噢,蒙马特的货色。”

    我微笑。

    又过了几个月,由校方转来了一个极大的包裹,一看就知道是一幅画,上面贴满巴黎的邮票。校方责备我说:“这包裹真是烦死人,又没有姓名,又不能退回,只是说:‘中国小姐,法科,伦敦大学,’法科有十多位中国小姐,都说不是她们的,这是不是你的?你可以拆开来看看。”

    我知道是我的,脸上泛起一个微笑。

    校方说:“以后叫你朋友寄东西,写得清楚一点。”

    是一幅真的画。

    那是我,一件长袍,站在树下,头顶一道虹,背后一个灰色的占姆士甸,他手中拿着正义女神的天称,我的左手拿着一只蓝汽球,右手做一个OK的姿态,是一幅极好的半超现实画,写尽了我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