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欢如梦_作者:亦舒(39)

2017-03-15 亦舒


    这是不公平的吧。我不知道回了家你是怎么样的,你的衬衫也得有人洗熨呢。可是真不瞒你,我都不介意为你做这些工作,也许你放了学回来,我会做一个茶等你,我还能做汤面,我会告诉你,花都开了,是桃花,是樱花,是杏花?我会问你。你会回答吗?我会问你,金属过热系数跟钢铁建筑的关系,我会问你,打字机坏了怎么修,我会说,电费单来了,怎么去寄?我会问你,我爸爸生日了,要买什么?我会问你,都会问你,你是什么都知道的,不是吗?你会告诉我0就是△。

    真的,我什么都会问你。

    那时候星期三下午,我不必昏昏的睡午觉,我可以与你打网球。你看不看电影?你看维斯康蒂吗?你看衣曼纽尔吗?你在星期六gān什么?抹车子吗?你做什么?改卷子吗?

    你从来不给功课我们做,从来不。你甚至不知道我的字迹如何,考试的时候,你看了号码,便狠狠的扣分数,大公无私。你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只是那么一个学生,你对一切学生的态度是平等的。

    在其它的老师面的我总有特权,多多少少,但对你,我与所有人是一样的。

    但是你记得我的分数。

    你说:“衣莎贝,你可以做理科,回家后独自修物理,去考试,因为你天生好奇。你从来没学过理科,两年都考了第四名。”你微笑,有时候你的记xing居然不错。

    但是你放学回了家做什么?看报纸?看尔视?

    我并不认识比你更温柔qiáng壮的男人。我甚至不想伏在你肩上大哭一场,只要见到你,我便心落了地,脚踏了实。三年来我挑不出你的错,你是太公平的一个人。

    我从来没有跟你说过,我很寂寞吧,放了学,慢慢的走回家,洗衣服也成为我娱乐的一部分。

    有时候太累了,倒在chuáng上,手上拿着笔记,无线电唱着歌,嘴巴里含着巧克力,我眼睛看着天花板上的灯光,忽然悲从中来,就睡着了。一直睡到天亮,还是那个姿态,衣服也不用换,做着连绵不断的梦:永远不会梦到将来,都是过去。象拍电影似的,一幕幕上来。醒来也没有什么,淋一个浴,换上gān净的T恤,又开始新的一天,做不完的工作。常常忘了关无线电,廿四小时,永远有音乐,有时半夜醒来,听到很好的歌,象卜狄伦的“摇鼓先生”,有一夜忽然到十一点半,睡不着了,听到一首歌叫“祖莲”,是一个女人唱给另外一个女人听的。她唱:“……祖莲祖莲,不要抢我的男人,你的美貌,你的才gān,你碧绿的眼睛,你金色的柔发,我不是你的对手,你可以挑任何男人为伴,祖莲,但是我没有他不能活,呵祖莲祖莲,我请求你,不要将他抢走,祖莲……”

    我叹了一口气,惆怅旧欢如梦。

    转转身仍然睡了,把过去未来扯在一起,是最最没有味道的,要生活,只生活今天。

    象我这样,每天早上还是笑嘻嘻的,见到老师们大叫一声,“早!”

    可是见到你,我总还是很文静,象第一年生那样,避不过你了,又找不到地dòng可钻,所以只好含糊的称呼一声,低头而过。第一年我要克服我以前所有的生活习惯,我没有时间笑。但是你总是对我好的。

    我猜想英国大概有三万间大学,每间大学里起码有三百个工作人员,总有好几十个是想你这样的,所以你根本不算什么特殊人物。

    上课的时候,你总是说:“明白吗?唔?”

    大家合上书本,作其明白状,我则有难题必问,问到发昏为止。

    还有几个星期我就要回去了。

    找一份工作?不大可能,我会过着那种吐血去看白海棠的日子,睡到十二点正,起来,陪下班的父亲吃顿午饭,说几句话,父亲回写字楼,我再回去睡觉,睡到四点起来,打扮整齐,去喝个下午茶,回来吃饭,等父母睡了,开始工作,把写好的稿子放在客厅的茶几上,父亲会替我航空挂号寄出。

    我甚至不走出门。

    可是我没有告诉你,我实在是很向往户外生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