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都市_作者:亦舒(49)

2017-03-15 亦舒


    就在那天晚上,我们在一家考究的中菜馆吃饭,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抬起头,那人微笑说:“还记得我吗,我是黎志坚。”

    我忙道:“人生何处不相逢。”

    原来是他,他是那个怕女儿会成为作家的人,其实他的恐惧是多余的,世上闻名的作家并不比有名的建筑师多。

    “能请你过来喝杯咖啡吗?”

    他乡无论遇到谁都算是故知了,我说不介意。

    在他桌子坐下,我问:“令千金怎么样了?”

    他笑笑,“我们还没谢你在她小说上打的评语。”

    我问:“她有没有顺利升上建筑系?”

    “她已辍学。”

    “什么?”

    “她说她对学业没有兴趣,中学毕业后决定找事做。”

    “你允许她那么放肆?”

    “不许也没法子,我们无法控制她。”

    我忐忑不安,“她仍有写作吗?”

    “有时写,有时停,”黎志坚十分无奈,“看qíng形她并不知道她要的是什么。”

    我深觉可惜。

    “孩子不听话,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比较看得开,她母亲则不,好几次bī得她几乎离家出走。”

    我忽然问:“这孩子在哪里?”

    “她?香港温哥华两边跑,此刻在旧金山度假。”

    我笑了,“其实这种优秀的环境最适合培育作家,不知她的小说写得怎么样了。”

    黎志坚答:“上次看了你的评语,她哭了好几次。”

    我不以为然,“不可能每次都叫人赞不绝口,拙作至今仍叫人诽议,我从来没哭过。”

    黎志坚笑。

    “没屋住没饭吃才哭未迟,动辄淌眼抹泪,哪里算是好汉。”

    黎志坚困惑,“听说你不住劝女读者做好汉,这是正确的吗?”

    我立刻责问:“不然做什么,做含羞糙?”

    他的嘴当然不比我厉害,即时噤声。

    “令媛几时到温哥华,请她拨电话给我。”我留下电话号码。

    人之患,好为人师,给人意见或忠告,是最最吃力不讨好的事,可是我决定见这个女孩子一次。

    我还记得她叫黎祖儿。

    刚把房子布置好,黎祖儿的电话来了。

    我同她说:“会开车吗,要不要人接?带一篇近作上来,三点半等你。”

    她很准时,驾一辆小小红色跑车,还带着糕点,外型比我想像中秀丽,看上去,活脱似个艺术家。

    她穿一套自动打皱旧丝绒衣裤,有làng漫气质。

    见了我,语气似熟人,我所有读者都当我是老友,真幸福。

    祖儿问:“园子里是你的孩子吗?”

    “是。”

    “将来,也从事写作吗?”

    “不,”我很坦白,“最好做建筑师,在工务局找份工作,有得升就升,没得升拉倒,做人不过是一宿二餐,那么辛苦gān什么。”

    “专业写作是很辛苦的吧。”

    “固然是,可是把作品卖出去换生活更加辛苦。”

    黎祖儿笑,“你说话同你文字一样。”

    我无限感慨,“可是老了。”怕老怕得不能言喻。

    黎祖儿忽然说:“我听了你的忠告,现在写小说,不再抄袭他人风格了。”

    “那多好,与其用时间jīng力摹仿抄袭,不如自立门户。”

    “可是有人抄完还得奖。”

    “人家幸运,各有前因莫羡人。”

    她取出一份原稿,放在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