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吻_作者:亦舒(54)

2017-03-15 亦舒


    家明在那边怔住很久很久。他没有回应。

    我说:“我记得很久很久之前,小三说她很累,她最大的希望是第二天不用起chuáng,而我记得你厌恶的说:“小三,请你不要再用死来恐吓我。“她现在死了。她没有恐吓任何人。她的悲剧是她太不懂得保护自己。她说她太年轻,她辜负了你。有人在分机窃听,你目前的太太?你的小姨子?我还是把电话挂上吧!”

    那边还是沉默着。我叹了一口气,把电话挂上了。

    我坐在小三的地毯上,我检视她生前留下的东西。我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我们共同喜欢的数句歌词:

    多承你伴我月夕共花朝

    几年来一同受煎熬

    实指望和你并肩共欢笑

    谁知晓寒风无qíng糙芜凋

    从今后失群孤雁向谁靠

    只怕是寒食清明你梦中把你姑娘叫

    我的眼泪忽然控制不住,汩汩的流了下来。她小小的屋子一切没有变,化妆品整整齐齐的收放着,一九二七的女人与一九匕七的女人没有什么两样。我渐渐哭出声来,变成láng嗥一般的声音,我把头伏在膝盖当中,一手的眼泪鼻涕,我维待看那样的姿势很久很久,直至哭够了,我把身子伸直到她的小洗手间去洗脸,热水炉还没有熄,狄奥拉玛的香皂发看清香,雪白肥厚的面巾,我洗了一个脸。

    屋子里什么也没有留下未,什么也没有。一切旧的,应该在的东西都还在那里,-张旧报纸的招贴,上面写着“追捕神枪手及智多星”,chuáng小小的,铺得非常好。一柜子的衣服。地毯上一本看烂了的词选。电话故在chuáng头处。在等谁的电话?家明的?邦的?还是其他男人的?

    电话铃响了。我看看钟,钟说是下午三点半,星期日下午的三点半,钟说的,我接过电话。

    “喂,小三?说话呀,我昨天事忙,七点钟该来的,但是你知道麻将这回事,人是走不开的,没搭子,结果我九点钟打电话来,就没人接了,你生什么气呢,你真是怪,这种芝麻绿豆!”

    “您贵姓?”我温柔的问。

    “小三?”那边问:“你怎么了?今天要不要出来?”

    “您贵姓?我不是小三。小三今天下午两点十分死了。”

    那么一阵沉默,“你说什么?你开什么玩笑?你是谁?”

    我温柔的说:“牌局在等着你,少一个搭子是不行的再见。”我把电话挂上了。

    可怜国香无主。

    原来是这样的。小三落魄了,潦倒了,自从离开家明之后,每一个男人都一样,说也是多馀。其实家明又何尝不与他们一样,只是小三要为她自己留一点幻想留一点虹彩。她一定是化好了妆,换妥了衣服,等这种阿狗阿猫来接她。不外是因见星期六晚上寂寞,想出去走一走,吸一吸屋子以外的空气,可是就连这种人也迟到了,居然人也不来,隔两个小时才说打电话来没人接,小三就是在这两个小时内大澈大悟的吧。与其活看受这种零零碎碎的气,不如早点离开这个世界,反正这个世界也不是她的,她空长着一张美丽的脸,空怀着一肚子的学问,然而她走的路这么难走,这么难走。受这种零零碎碎的气……一局麻将……一局麻将。

    电话铃又响了,我接过来,还是那个声音,“刚刚说什么?小三怎么了?昨天她七点半来个电话,是我太太接的,唉,真是的怎么能打到我家来呢,我明明能出来,也出不来了,我说‘我打给你吧’,便把电话挂断了我也是有我的苦衷-”

    我再把电话挂上,拨了一个字.让话筒空悬着。

    与其受这徉子零零碎碎的气。这样子零零碎碎的气。这样子说来,她确是辜负了家明,他们两个在一起拉拉扯扯也三年了,谁辜负了谁都不要紧,但是为了寂寞……这种男人……一副牌局……小三穿好衣服化好了妆在等,他切断了她的电话。

    我明白了,既然已经潦倒到这种程度,就很难再爬得起来,即使再起来了又如何呢?做人不过是那几件事。恋爱了,失恋了,事业有了成就,工作失败了,来来去去,去去来来,自己跟自己兜着圈子,终于头发白了,有没有人一起偕老又算什么呢?小三早一点看穿.就去了,不为什么,只为迟早都是一样的,她又无牵无挂,何必谪仙似的受这些折磨。但是她短短一生之内,最光彩的时间无异是与家明一起共渡的,至少那个时候,家明每天七点钟准时回家,他们同居在一起,她会躲在壁橱里,让他找她,然后跳出来吓唬他,他们两个人天天出去吃饭,那时候的小三的的确确有一种俏生生的、不食人间烟火、白璧无瑕的美,那个时候,我与邦在一起,也偷偷的羡慕过家明的成熟。